彼岸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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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荀]失于流年 (完)

唔……我第一篇也是唯一一篇完结的曹荀文。我真的对不起我的本命墙头啊泪目。但主要原因其实是我老想写个长的,导致电脑里至少有4篇中开了个头的长篇,说起啦依然都是泪啊。

 

荀彧投靠曹操的时候,正是二十九岁那年。荀彧小时候比较乖,一直是好孩子,中规中矩,谁想到叛逆期来的比较晚,硬是搭错了一根筋拍板决定投奔了曹操。

那时候荀彧怎么说也托家门的福称得上是小有名气,锦衣玉食养大的,赶了几个月的路跑到兖州,被马车颠得七荤八素,一边在心里诽谤一边拿捏着几分自矜,衣带飘飘如沐春风地进了门,结果只看到一个矮个子一颠一颠地跑出来,咧着嘴笑得震天响,牙齿上还沾着菜叶,二话不说地抓住他的手猛烈地上下摇动:“兄弟你好啊!吃了吗!”

……

当场破功。

 

曹操的版本可不是这样的。要他来说,荀彧来投靠他的那一天很正常,他很正常地吃着饭,听陈宫给他念各个地方的消息,听到津津有味的地方就八卦一下,那些可能见过一面也可能不认识的诸侯之间的破事儿用来下酒可是再好不过了。正想着吃过饭去看看哪家的小媳妇儿或是找个什么好地方吟诗作对去,就听得门人传信说有一个看起来很有名实际上也应该很有名的人找上门来了。

他思考了一下问陈宫:“这个叫荀彧的有没有我帅?”

陈宫也思考了一下很郑重地回答:“比你帅多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曹操大手一挥,“走,看看去,我还就不信了,我……美人啊!”

荀彧评价:乡巴佬,笑得很猥琐。

曹操评价:美人,自我评价——笑得很灿烂。

陈宫评价:犬化,笑得很狗腿。

 

曹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坚持认为自己还是很帅的,经常对着荀彧追念往昔:“想当年,我可是英姿勃发虎虎生威,所见之人无不侧目……。”荀彧一直没好意思提醒他,人家看的不是他好不好。不过就算是曹操的审美观终于被纠正过来之后,他也始终坚持认为自己比荀彧要帅得多,因为荀彧那个叫漂亮,不叫帅。这种歪理,荀彧懒得和他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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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曹操的生活总得来说还是很悠闲很愉快的。毕竟是枪打出头鸟,那时候争天下的无外乎是三公之后袁氏兄弟,曹操身上明晃晃地贴着“袁本初系”的大牌子,最多就是个跟着老大吆五喝六指哪打哪的小弟,天塌下来也有袁绍顶着,虽然也是天天打仗,到底不是给自己打江山,偷得浮生半日闲那是常事儿。曹操自喻是文学青年,饮酒赋诗的风雅事儿那是少不了的。

荀彧这人的确聪明,跟在旁边舒心又省心,说话做事总是恰到好处,可那滴水不漏的样子有时候却让人牙根发痒。荀彧有两点非常不好:一是不会喝酒,二是不会作诗。所以这类似的活动是从来不参加的。他总是清清淡淡的,踩着他的官步昂首从正饮酒赋诗的一堆人面前飘过去,就差没在脑门上写着“我很鄙视”四个大字。的确,荀彧的面上功夫做得很好,谁人不说荀文若乃是翩翩君子,忠孝勇公廉,温良恭俭让,可是曹操就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真的看到了荀彧发自内心的鄙视。。。

终于有一次曹操拦住了荀彧,很是愤慨地质问,为啥要对他们这种陶冶高雅的艺术情操的行为不满。荀彧瞥了他一眼,顾左右而言其他:“主公做得诗的确不错,但有两句是尤其好。”

曹操高兴了,正面夸奖这么久了他还一句没有捞到过呢,忙竖起耳朵。

荀彧缓缓开口念道:“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曹操沉默了。

其实荀彧当时没有想太多,也并不是真有那么高尚的节操要规劝主公如何如何之类的,大概只是心高气傲的冲口而出的一激,纯粹看不惯曹操那副嘴脸而已。毕竟无论家世门第名望,从哪方面来说,他荀彧来投了曹操都是“屈尊纡贵”。雄纠纠气昂昂地鄙视了一把袁绍,当时固然是很爽的,可是对于曹操究竟能不能成大业,说实话,是个人都没底儿。若是曹操将来成功了,他荀彧就是慧眼识英才,若是失败了……大概史书上也没有这个人的影子了。

可是投了曹操之后,虽然曹操对他不是不重视,可是……怎么说,也不像有多么感激涕零的样子,依然我行我素不说,更是完全将这王佐之才当成了端茶倒水的小弟般支使,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敢塞,还一脸坦然!

要说荀彧有多么的悲天悯人,也真的未必,毕竟这乱世之中,成就一番功业的想法人人都有。而且身为养在金玉窝里的贵公子,一口粗饭都没有吃过,最多是一些来自道德的自觉,俯视一样的怜悯,谈什么感同身受爱民如子的就太可笑了。可是曹操不同。

当曹操沉默的时候,荀彧忽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一时间竟仿佛被反诘的人成了自己一样。没来由地,荀彧相信,至少在那个时候,曹操那一瞬间的沉默,是真实的。

曹操这个人很奇怪,他一边可以眼都不眨地屠城灭门,流血漂橹,另一边又非常诚恳地为其悲痛万分痛哭流涕。而且,荀彧发现,两个他都万分真实。没有一颗那样的心的人写不出那样的诗,可是他一转头过去的谈笑风生,心脏不够强韧的人还真是适应不了。

曹操到底是怎么想的?荀彧很迷惑,他开始习惯性地揣测这个男人的想法。所有人都说,他最是懂得主公的心,可是他自己知道,这个人远比他看起来复杂的多,也许甚至是他自己,也未必了解自己。

那之后曹操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可是他的心态已经大大不同了。看着袁绍势力的扩张,有种说不上来的复杂的感觉。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摆脱袁绍的影响。这时候,他发现荀彧果然是个人才。袁绍留不住这个人,而他得到了,这也是他凭以对抗袁绍的唯一优势。上天让他在这个时候得到这个人,莫非就是赐予他的机遇?

很快,一个巨大的转折出现了。曹嵩死,曹操征讨徐州,陈宫反,吕布兵袭兖州。

 

对于曹操而言,陈宫是个很特殊的人物,荀彧也是如此。当时的曹操,还没有什么身为主公的自觉,也可以说,没有这两个人,他曹阿瞒是个什么狗屁主公。总而言之,当时在兖州,他们之间主从之分还很淡薄,反而更像是有志一同打天下的兄弟,尤其是陈宫,常常是指着他的鼻子骂,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后来,他有了很多很多的臣子,有才华横溢的,有碌碌无为的,有忠的,有反的,通敌叛逃的数都数不清,可是感觉上已经不一样了。他们从骨子里知道主公是曹孟德,可是陈宫和荀彧到死都觉得他是曹孟德然后才是主公,从骨子里觉得他们是平等的。

人总是恋旧的,曹操也不例外。虽然这种意识对于一个臣子来说很是危险,可他还是本能地不舍得。当时知道陈宫居然反了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这是一个笑话,而后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噩梦,也许梦醒了就一切如常。可是他没有办法一直自欺欺人。

他声嘶力竭地怒骂,狂吼,又摔又砸,却没有办法把自己从这场噩梦里唤醒。陈宫反了,引吕布进了兖州,兖州诸城一个一个投降,唯有甄城方向没有任何消息。

甄城,荀彧所驻的地方。曹操的心直沉下去。

对于荀彧,曹操的感觉远比对陈宫复杂。陈宫嘛,那是一起逃过难,一起杀过人,一起嫖过娼的兄弟,空手套白狼地占了兖州,陈宫可是头功,过命的交情在。可是荀彧,却大不相同,曹操总觉得那就是一个清清秀秀清香袅袅的文弱书生,颇有才华也颇为骄矜,好似一件绝世的玉器,明知道极为好用却没几个人舍得拿来使用,生怕伤损了碰碎了,总觉得放的不是地方用的不够好。曹操跟荀彧不是一类人,总像是隔了一层纱一样让人憋屈的难受,不很亲密,不算朋友,曹操如此评价。

可是,他就是相信,荀彧没有反。让我看看你绝世玉器的真正价值吧,曹操想。

那几日,也许是曹操一生中最为黑暗痛苦的日子,就算是后来官渡对峙,赤壁大败,他也一点都没有恐慌过。至少那时候,他都知道自己有路可退,回去了早晚还可以东山再起。说起来,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每一次,站在他后面的人,都是荀彧。

甄城还是没有消息,而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他不明白荀彧是怎样用区区几千兵马坚持了这么几日,也不敢去想象其他的情形,恐惧刺激着他的肾上腺,高度亢奋地狂奔了几日,他看到了甄城完好无损的城墙。

 

曹操总是说,他一点都不记得第一次见到荀彧时候荀彧的样子,忘得连一点渣滓都不剩。每次荀彧因此生闷气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想告诉他,那是因为,他记忆里荀彧的形象直接定格到了他回到甄城的那一天,敞开的城门洞下,披甲的将军们分列两侧,布衣翻飞的书生一手持剑,神情自若,一字排开的血淋淋的尸首陈列于他脚下,仿佛血海中绽开的清泉,那一瞬间他唇角勾起的微笑让曹操一个激灵。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这位书生。

虽然以后,荀彧又恢复到了他一贯的低眉顺眼,温文尔雅,可是曹操明白了,这个看起来娇弱的书生骨子里的悍勇。空城布阵,清除叛贼,孤身退敌,岂是一般人做的出来的大胆。忘记了这一点的人与其对阵一定会吃亏的。后来对于刘备,荀彧直接主张诛杀,困守官渡,他居然敢要求坚守,人算终无法定天,而敢于做出这样的决断,无不源自坚韧强大的内心。可惜,这一点,连曹操自己都常常会忽略,谁让荀彧一贯的温顺太具有迷惑性。

像许诸,在很长的时间内一直以为他的荀先生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毕竟在迁都许昌之后,荀彧一直镇守许都再也没有随军过。那个傻大个曾经掰着手指说:“荀先生怎么可以上战场上去?战场上刀枪无眼的,荀先生这样心软胆小又爱哭的,哪里去的了?”

虽然当时所有人集体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可是,就连曹操自己在心里头也会觉得荀彧就是不该上战场的人,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他曾想过要是让许诸看到荀彧当时站在甄城门下的样子,会不会吓得跳起来,可事实上他更愿意私藏起来,谁也不告诉。

后来,曹操在回味的时候,才每每吓出一身冷汗地万幸当初到底有多么的险。同样是被吕布偷袭,可怜的刘备手下就没有一个荀彧帮他守住徐州,而只派了一个张飞。刘备半生颠沛流离的命运也许就是另一种可能之下曹操自己的写照。何况他可没有刘备的汉室血脉,没人送座益州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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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觉得人心真的是世界上最难猜测的东西了。就好像他一直想不通曹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就好像他始终不明白陈宫为什么会投靠吕布。虽然他坚持曹操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主公,笑起来没分寸,吃饭的时候说话,吃完饭不漱口,爱好人妻,可是……怎么也比吕布好一些。陈宫睿智果决,却为什么会选择吕布而离开曹操?他想不通。

陈宫死的时候从容而淡定,甚至可以说从来没有如此从容过。他细细地应对曹操的软硬兼施,仿佛自己才是胜利者。荀彧总觉得,陈宫的目光富含深意,他似乎曾要说什么,最终不过化为一声叹息。那声叹息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困扰着荀彧,如鲠在喉,他相信对曹操来说也是如此。

陈宫的死对曹操的打击很大。不过那个时候,曹操已经很少在众人面前大哭大笑了,如果他这么做了,那一定是假的。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主公,这点上位者的范儿总是有的。曹操身边也有了很多新的谋士,个个都是才华横溢的,跟荀彧的联系淡了不少。偶尔在狭窄的步道上遇到,也能互相探个身道声好。可是,荀彧想,曹操现在大概会想要见见自己。

果然,回到官邸,曹操已经等在中庭了。相顾无言,还真没什么好说的,人都死了,还是他杀的,再掉两滴鳄鱼的眼泪也于事无补。曹操是真的不想杀陈宫,或许有一种自我催眠的执迷不悟在里面,仿佛只要陈宫点那一下头,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没有背叛,没有杀戮,没有残酷的沙场,可惜陈宫就是不肯配合,话说的很明白,不可能了。

他陈宫不可能不死,你曹操也不可能不杀我。你回不去了。你是要争天下的曹操,不是我的兄弟阿瞒。

尸山血海已经铸下,陈宫就是那第一抹嫣红,可惜不是最后一抹。

“公台那时候……”曹操开始絮絮地讲着之前的琐事,有两个人的,也有他们三个人的,大多荀彧都知道,于是不断地点头应着“我知道”。其实曹操本来就不过是寻求一些确认。那些话他跟天下的人讲,谁都会怀疑他是杀了人之后的假惺惺,可是荀彧知道那都是真话,曹操和陈宫真的曾经要好的像穿一条裤子,可是这话以后也是不能说的了。

一个人不停地说,另一个人不断地点着头,一起确认曾经他们的年少青葱气血方刚,是真实地存在过的,借以抓住一点跟自我的联系。荀彧忽然间觉得,他仿佛被从这个场景里抽离出来,如果他是那个躺在坟堆里的人,陈宫是坐在这里的那个人,这一切是不是一样会发生,他有点不确定。陈公台对曹操来说是不同的,而他荀文若呢?他不知道。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会一直跟在曹操身边二十年,一起送走了袁本初,许子远,故人一一凋零,得到的叹息却是越来越少了。而他,则一直是坐在对面的那个人,等到他终于无法坐在那里时,天下间已经没有人可以坐在那里了。

那天曹操跟荀彧都喝了不少,荀彧酒量浅先趴下了,没想到曹操竟然一直没发现最后把自己也喝趴下了。他还理直气壮:“你睡着了竟然还坐着,头还一点一点的,谁知道你已经醉过去了!”歪理歪理!

 

那时候荀彧已经可以小饮几杯酒了,偶尔也跟曹操他们凑凑热闹来个什么以文会友之类的,俗话说近墨者黑嘛。但是大多的时候曹操都是征讨在外的,而荀彧则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许昌,从地图上看着据说是属于他们的土地一寸一寸蔓延开去,一个庞大的势力初现规模。乱世文臣的至高追求和境界,江山一局棋,挥斥方遒间铸就宏图霸业,时也运也。

其实荀彧偶尔还是很郁闷的,看着一摞摞冰雹一样曹操的信件得意洋洋地说东海如何如何,关中如何如何,冀州如何如何,江东如何如何,只让人浑身的火气都想乱彪。

曹操一高兴总是许诺,等到闲下来了就带荀彧去放风,而现在还是多事之秋,大家都很忙啊。多事之秋多事之秋,他这一辈子都是多事之秋,到底也没有离开许都的机会了。等到他再次离开许都随军时,已经是建安十七年的寿春了。

这点上曹操很是冤枉,他东奔西走那可是上战场啊,又不是风花雪月什么的,安坐后方的人还站着说话不腰疼。宛城那次、华容那次、马超那次,都是玩命啊。

要说官渡的时候,曾经也有想过带荀彧去。毕竟是生死攸关的要紧时刻,没有听听那个人的决断总是不放心。可是要说这种决战时刻,后方粮草怎么办,有人偷袭怎么办,朝中有人投敌叛变扯后腿又要怎么办,头痛头痛。

当年他身边只有荀彧的时候,内外皆是依仗与他,一起戎马颠簸的,着实去了荀彧身上很多大少爷习性。后来家大业大以后,荀彧当仁不让地坐镇中央,他觉得荀彧天生就应该是站在朝堂之上群臣之首仪容精致举止娴雅的样子,风霜扑面沙场浴血的模样不适合他。可是这一来两个人却再也没有并肩作战的机会了。

而且这一次想要带走荀彧,还有另一层原因。他跟小皇帝走的太近了。他叫他“曹大人”,而不再是“主公”。他客气地跟他行礼,还说什么“你我同殿为臣”。天知道曹操他当时笑得有多么僵硬。

衣带诏事件余温未去,处死董贵妃时,身为尚书令的荀彧拦在他面前,那个眼神让他没来由地心慌,有什么东西在变化,而他无能为力。

他绝世的玉器,放在哪里都不安稳,既要怕伤了损了,还要防着被人偷去。他感到巨大的危机,难以言喻的焦躁侵袭着他,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最后,他还是没有带上荀彧。无法形容的感觉,他总觉得带上了荀彧去打仗就像是压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的拼死一搏,而把荀彧放在后方,他就好像是一只蜗牛探出的触角,即便撞了墙还可以飞快地缩回去。他一向多疑而谨慎,必须把自己的壳儿放稳妥才好。他决定相信荀彧。不管他是尚书令还是什么,他永远是他的荀文若,那样的话他就永远是他的曹孟德,他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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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夺下了冀州,却斩了功臣许攸。要说许攸跟他少时还真是有几分情谊在的,可是他曹操早已经过了那个会为了一个朋友悲痛莫名的年纪了。是那个白痴在找死的,有功之臣他不会不赏,可当街辱骂他怎样气量的主公也无法接受吧。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功劳,看看那副恨不得仰到天上去的嘴脸,哼!

自从进了冀州城,许攸可是张狂到天下无双,当着所有将士的面指着曹操叫阿瞒,说什么没有我你们进得了这邺城吗?早被打得屁滚尿流了!曹操当年还不是跟着我混,现在风光了还是要叫我一声大哥,你们这些兵痞子又算哪根葱?

“曹阿瞒手下的文臣都是废柴,有我许攸在,都一边凉快去吧!这官渡,要不是我许攸……嗝……我许攸的妙计,曹阿瞒的家底儿全要输光,小命都难保,还有现在这风光?哈哈哈!”

许诸狠狠啐了他一口:“啊呸,就你这小样,连荀先生一根指头都比不上,还在这里嚣张,信不信爷爷我宰了你!”

许攸笑得古怪:“荀彧啊,那是比不上,人家生的一副好相貌,曹阿瞒最爱美人,宠信他可不是应该的!比不了,比不了啊——”

“真是一派胡言!气死我了。”曹操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地处理了许诸,犹自愤怒不已,回到书房猛灌了好几口水,用衣袖一抹坐在一旁撒气。

郭嘉在一边看曹操做了半天好戏,轻飘飘地说着风凉话:“主公你装一装也就算了,都是自己人,许攸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你早就想杀了,现在不是正正好。”

曹操捶着桌子:“早就该杀,以前没看出来他是这么个狂妄自大的小人,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你看他都说的什么混账话。”

郭嘉不屑地劝道:“他也就是喝醉了才敢这么张狂,若是清醒着,借他一百个胆。况且……”他眼珠一转,笑道,“他说的话虽然是混账话,可也没有全错,有些话还是靠谱的。

曹操瞪着他。

郭嘉一摊手,“别看我,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也知道我和许攸不是一个意思。”

曹操继续瞪着他:“我可不明白,你说话每句都转十七八个弯,我懒得猜。”

郭嘉大笑着拂袖而去:“你就装吧,有你后悔的时候。”

曹操不以为然地转过头,没有看到转身的郭嘉敛眉低首,怅然叹息。

曹操独坐了一会儿,提起笔来继续给荀彧写信。

“……我军明年必克袁谭,待冀州平定,拟迁邺城,此处桃花甚美,望与君同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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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最后还是迁到了邺城,不过做的是魏公,建的是魏国,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端的是威风赫赫。桃花年年仍旧可以看,花开同赏却不过是一个笑话了。那个执拗的荀彧,为了不跟他去看那冀州的桃花,竟然忍心用了最狠的手段。那个人向来有骨子里的刚烈,怎么他竟然又忘了呢。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次他又失了约了。

 

有时候曹操会想,你说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呢,不过每天一睁眼一闭眼,感觉还没有来得及抓住什么,一晃眼回首时已经是沧海桑田了。二十年前的曹操,打死也想不到窥视九鼎是个什么滋味,要是有人跟他说自己当皇帝,他一定觉得那人疯了。而二十年后,却只觉得二十年前的自己单蠢的可笑,二小子,愣头青。这就是所谓的老了?那又为什么,人不能一块儿变老?

“丞相可要查探一下朝中大臣究竟谁忠于丞相,谁有异心吗?”董昭这种小人还是有他的妙用的,就是有点傻,没看到底下一帮文武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还跪在底下一脸诚恳地表忠心,“要成大事,必须要早做准备。”

董昭的建议很正常也很及时,可是,怎么查?用得着查吗?站的最高的那个人就是,要他怎么查。

“文若不是主公的同路,主公要是不能容下他,不如早些不用他。”郭嘉曾经直白地跟他说过。这话也只有郭嘉会和他说,郭嘉死后,更加不会有人这样跟他说话了。那个人毕竟是荀彧,有资格说这话的人一般不愿说,伤情;愿意说这话的人一般都没资格,逾越。明里暗里,所有人不过都是在等他开口,他虽然有无数文臣谋士,这个问题上却是无人求助了。

“我心里有数,别瞎操心。”他总是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封赏功臣是件大事,赏同伐异,安抚恐吓,恩威并济什么的,闹哄哄嗡嗡一片。让荀彧拟了三次名单,打回去了三次,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少个人。”曹操扔下的话很干脆。

荀彧还在那里犹豫。曹操夺了笔,补上荀彧,增邑八百,想了想又抹去,改为增邑一千。荀彧已扑过来夺了笔,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曹操把竹简卷起来,笑着说:“三公或是两千邑侯,你总要选一个。”

荀彧手一僵,缓缓地松了下来,目光复杂。

 

几日之前,刚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上表晋荀彧为三公的事儿提了十余次,都被荀攸出面挡了下来,不用想也是荀彧的意思。曹操拦下了荀彧,试图劝诫一下这个莫名其妙固执的人。

“文若啊,这晋封三公的事儿,你推几次也就得了,何至于此啊?这都十几次了,你何必一定不领我的好意。”他拉着那人的手,瑞雪纷飞,楼头画角俱是银装素裹,玉树银花,更衬得眼前的人眉眼如画。

“无功不受禄。”可恶,又是这么清清淡淡生硬干瘪的回答,耳朵疼。

“我的子房,当得起这天下最好的。你若是不做,这三公的位置谁坐的起。”

荀彧皱着眉头抬头看着他,就像是看着镜子里许久未见的自己一样,熟悉又陌生。“曹大人晋我为三公,不知道又想要给自己封个什么样的位置?”

曹操沉默了。

同样的沉默,二十年前可以让人感动,二十年后却只让人一片冰冷。荀彧拱拱手,错身离去。

 

曹操看荀彧终于还是松了笔,叹息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知道我在想什么。时至今日,我本也没想过瞒你。之前你跟着我,自然有我的就有你的,满朝上下谁人敢对你不敬,那些虚名要也没用。可是,我大概不会在许昌久留了,等我们去了邺城,总要给你留些安身立命的东西。”他淡淡地说着,室内的香炉袅袅地冒着烟气。

荀彧怔然立了半响,起身来到案前,撩起衣袖沏了两杯茶。这是早在荀彧作着随军司马的时候的习惯,不过那时候的意思都是曹阿瞒你给我过来,我喝口茶慢慢跟你理论。他从来说不过他,看着那不断开合的柔软的薄唇,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点了几下头根本不记得,幸亏那个人是荀彧,那个人也只可能是荀彧。

他一如往常地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他从来都是更爱酒的,可是书房里放了酒荀彧总是不肯喝的,于是就换成了茶,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入口很苦,他忽然觉得很悲伤,胃里翻滚着难受,却不知从何而来。

“孟德,”荀彧端起茶,安静地看着曹操,“我们呐就像是两只人偶,不过一个是木做的,一个是泥做的。走了一路,现在前面却一条路是火,一条路是水,我们已经没法再一起走下去了。”

曹操眨眨眼睛,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把悲伤预支了。

“我以茶代酒,谢主公一路赏识之恩,另外,谢主公成全。”他长跪于地,俯身再拜,而后起身,无可挑剔的完美,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曹操兀自摩挲着茶杯,忽然想起祢衡怪里怪气的讽刺:“荀文若可借面吊丧。”忍不住又觉得想笑。

荀彧整理好衣饰,转身快步走向门去,衣袂翻飞,再不回头。

“啊!令君!令君这是要走了吗?”门外传来董昭的声音。

“董大人。”荀彧微微颔首矜持地行了个礼。

董昭的声音依旧热情:“前些天主公要查的事情已经做了些,我正是来……”

“董昭!”曹操喝了一声,走过去,余光瞥见荀彧的侧脸微微发白。“鸡毛蒜皮的事,别误了荀令的功夫。”

曹操看着荀彧一步跨出门去,忽然觉得他这一次是真的走了,不回头的那种。

“天儿可真冷啊。你也别在这里呆着了,回去洗洗睡吧。”他挥挥手再不看愣在原地的董昭,打了个哈气,视野里一片模糊。

 

十三年春正月,曹操还于鄴。汉罢三公官,置丞相,总领朝政。夏六月,以曹操为丞相。

他从来不想让其他人站在那跟他比肩的位置上。

(曹大啊,你前面劝了荀彧十几次让他受命为三公,人家不干推辞了十几次,你转个身就把三公给废了?!你是嘛意思?嘛意思?嘛意思?!呵呵呵呵呵~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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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和啊,你说这一子,我应该落在哪里为好?“曹操似笑非笑地看着贾诩。

贾诩垂着头,恭敬地应道:“丞相已经有了计较,何必问臣。”

曹操把玩着棋子,玉石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那你说,我这一子,落得好是不好。”

“丞相既然已经落了,自然是好的。”贾诩依然不动声色。

“哈哈哈。”曹操大笑,笑得东倒西歪,指着贾诩的鼻子骂道:“跟你下棋,真是没意思透了。”

“没意思的人,有没意思的好。”贾诩微笑。

“是啊,”曹操收了声,眼神里却无半分笑意,“没意思的人,能活的很长很长。”

贾诩只是微笑不语。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一瞬间他向来无波的心里微微失神了一下,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倏忽闪现,仿佛被剪碎的画面的一角残片,让他微微有点不舒服。

曹操出兵荆州,临行却留下了贾诩,饱含深意,无非是给那人看的。其实曹操这招做得很假,就好像是小孩子赌气一样。如果他真的不信了荀彧,留下来的又怎么会是他贾文和。可是有些事情无论初衷是怎样的,做了就是做了,一样伤情。

 

那时贾诩偶然撞见荀彧跟曹操大吵一架,曹操气愤地指着荀彧说,好好好,说来说去,你后悔了是不是,你后悔当初选择了我曹孟德,是不是!他厉声的喝问,掀起书案,滚烫的茶碗碎裂在荀彧脚下,震得门外的贾诩耳中也轰鸣片刻,一时间天地一片寂静,片刻后荀彧只回了一个字,是。贾诩发誓,他听到了两个人痛哭的声音,虽然他们脸上都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表情。

一只手推开门,精致修长的手指,惨白的吓人。迎面的荀彧淡淡地看了贾诩一眼,面色却是如常,只流转璀璨的双目间有看尽浮尘的通透,不知道究竟想通了什么。挣脱了重负的荀彧,一时间竟然仿佛褪去了他掩盖光芒的剑鞘般,流光溢彩,逼人的夺目。贾诩不由地像被突然放置在强光之下一样眯了下眼,心中震惊不已,冷汗却如溪流般落了下来。

 “文和,此次出征,你看谁主理后方比较好?”屋内疲惫地倚在塌上的曹操一句话砸懵了贾诩。荀彧一顿,衣袖一卷大步离开,脊梁笔直。

二十年,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吧。贾诩若有所悟,目不斜视地小步趋向前,只觉一阵夹带清香的风凛凛地割过他的脸颊。他一向聪明,自然知道此时应该接什么话,只是心中微微有些凉。“自然还是要仰仗荀大人。只是荀大人近来身体不好,主公可遣一人为其分忧。”

“那,文和,就麻烦你了。”曹操轻飘飘地拍板,不耐烦地挥挥手,还没等贾诩行礼退出,又叫住了他,“你知道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也向来是谨慎的,不会随便去找荀大人的麻烦。”

贾诩微晒。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你又何必补上这一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主公。

“主公,现在这样的状况,继续把荀大人放在尚书令的位置上,恐怕是害了他啊。望主公早做打算。”临转身前他忍不住加了一句,立刻开始反省自己的多嘴。自己真是魔怔了居然也会做种愚蠢的事情,这笔烂帐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晦涩纠结,任何外人的插足都是吃力不讨好,当然包括自己。他小心地看看曹操的脸色。还好,曹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抬头看天,选择性失聪中。

贾诩心里吁了口气,小心谨慎地退了出去,暗道一声好险,这破事以后还是少管为妙。这世道人人都是泥菩萨,他实在没心也没力管别人的死活。他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再没有任何人敢说他错了。

 

可惜他这一次没有办法如愿,毕竟他现在还是曹操“信赖”而留下的棋子一颗。可是,他讽刺地一笑,如果他这个监视者和被监视者互相举报对方谋反,也不知道曹公他会相信谁的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贾大人坐吧,不用如此拘礼。”荀彧一笑,低头继续处理公文,磊磊落落,有意将阖上的文书封皮朝上摆在贾诩面前。

贾诩在心中叹息,拱手道:“荀大人,不必如此。我就是来探望大人一下,别无它意。”贾诩又不是傻子,相反是个极聪明的人,有些事情做做样子就好。荀彧是什么人,曹操是什么人,他们闹归他们闹,自己总归是个降臣,再狂妄也不可能往这里面伸手。

“贾大人,”荀彧站起来,“想来是尚书台的事务太琐碎,贾大人没有兴趣了。不如贾大人先去忙,晚上彧把这些整理好了再去给贾大人过目。”

贾诩一惊连忙站起来,苦笑道:“荀大人就不要害我了,再说这样的话,不是逼我撞死在这里嘛。”

荀彧抿唇一笑:“贾大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丞相留你下来为了什么,你怎可玩忽职守?”

贾诩惊奇地发现,荀彧的心情看起来竟然很好。

“不用这样看着我,我都明白。若是丞相真的怀疑我,站在这里的怎么会是你贾文和。只是,丞相还让我守着这尚书台,却是殊为不智,你怎么也不劝着他些。”荀彧笑着说道。

贾诩真的是有些奇怪了。他怀疑他,又信任他。他背叛,又忠诚。他真是不知道荀彧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帮助他,又不肯追随他,闹到今天这一步,依然愿意坐在后方稳稳妥妥地处理着硕大的疆域里的大小事务。他明明什么都明白。

 

“丞相是要成大事的人,有你能够陪着他,真好。我从来不想挡你们的路,可是有些事是非做不可。丞相从来没有负我,只是,我恐怕却没法不辜负丞相的好意了。”那时候荀彧站在城墙上,和贾诩一起目送着城楼下忙碌的粮草征运的队伍。按照荀彧间出宛、叶之间的计策,曹军轻轻松松地收了刘表。自乌桓回来曹操就在玄武湖操练水师,目标直指江东,而现在正好收服了数万百战的水师以及精通水战的将领,恰如给燃烧的野心上浇上一勺热油,曹操的心大了。

“我是没法看到天下归一了。曹公年纪大了,总不听劝,你的话倒还是总能说到他心眼里。你为人谨慎,还是要多劝着他些。”荀彧的语气平淡,带着淡淡萧索。贾诩眉头深皱,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曹军输的起兵力,却输不起时间。他知道荀彧每天都在等待的是什么,可是曹操在书信中喜上眉梢地夸耀“不喜得荆州,喜得蒯异度耳”,却只字不提对接下来战争的考量。公事公办的调兵,要粮,明摆着拒绝荀彧的任何插话。于是荀彧只好沉默了。按制来说,尚书令的确没有过问军事的权利,只是某种习惯的支撑让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一点。可是毕竟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

荀彧拢紧身上的披风,喃喃自语:“他本未必是屠夫,我却把刀送到了他手上。终究是我欠他,我欠他的。”

“令君这是什么意思。令君助丞相打下这江山,劳苦功高,丞相都记着呢。”贾诩一贯地打着马虎眼,虽然这一次他是真的不太理解荀彧的意思。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如水,贾诩老老实实地呆着,虽然荀彧依然会把尚书台的事务告知于他,可是他也没有傻到真敢去翻看那些折子,不过是原封不动地再退回去。曹操也果然没有问过他朝中的事务问题,偶有来信也不过是确定一下朝中是否安稳,有没有小人作祟,荀大人身体是否康复,有没有报喜不报忧之类的,反而是给荀彧的信一封接着一封,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亏他能写的那么洋洋洒洒。

每次荀彧读到曹操的信的时候,一双远山青黛般的眉就会微微舒展,而就着烛光一字一句琢磨语焉不详的战报时,双眉又会拢成一个小丘。贾诩觉得那时候荀彧的脸上完全没有面具,真实生动地让人心疼。

说不清为什么,贾诩很想再问一次那个的问题。

“令君,你后悔了吗?如果当初……。”他没有说下去。

荀彧惊讶地看着他。他终究没有给出回答。

很久以后,当曹操的手终于也从他儿子手里落下,贾诩步出一片哭嚎的房间,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聪明人总是爱互相猜谜说谎,到最后即使有几句真话,也已经分不清了。他们俩错就错在都是那么聪明的人,偏偏又都那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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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一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后悔过什么,最多只是遗憾而已。可是他不得不说,当他看着董昭揣着劝进表喜气洋洋地跑出去的时候,他是真没想到他竟然会傻成这样。如果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一定会用砚台砸醒那个金刚石的脑袋。他就是鸵鸟,想要天长地久地鸵鸟下去不想不听不看,直到拖无可拖的境地,可惜这一天来的太快了。

“你说,荀彧看了那东西,会给我写辞呈还是谏书?”他斜靠在榻上,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辞呈吧。”贾诩说。

曹操摇摇头,“你说辞呈,是觉得我希望是辞呈吧?可是你错了。我是希望他交的是辞呈,可惜,他送过来的,只可能是谏书。”话是这么一说,可曹操觉得更累了。

“丞相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啪嗒”一声,曹操把书简猛地扣到桌上,微微眯眼再睁开,只觉得视野里白茫茫一片。

“去,荀令君今日身体抱恙,望安心休养,免去早朝。”他狠狠地说。

荀彧啊,你为什么就不能沉默。那么多人都沉默了,何在乎再多你一个。那么多人都没说什么,何在乎再少你一个。

 

“你为什么还是来了。”他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

“我若想来,他们拦不住我。”荀彧站在玉阶之下,高高地仰着头。熟悉的眉眼忽近忽远,敛眉的,笑着的,怒气蓬勃的,欣喜的,忧伤的,安宁的,冷漠的。

“荀彧,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我一世相交,就算你不是我的人,我也自保你一世荣华。”他是真的不明白吗?他费尽心思,不过想保住他。冰冷的东西蜿蜒着爬进他心里,寸寸冻结。

微笑。“荀彧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丞相的情荀彧承了,丞相大可不必顾忌,该怎样就怎样,臣无怨无悔。”

“荀彧!”他怒喝,而他无畏地与他对视,目光流转,不知今夕何夕。

“……罢了。”他叹气。

荀彧啊,你想的倒是通透。

荀彧啊,你何以无情至此。

荀彧缓步从他身旁走过,一步一步踏过高高的玉阶,没有回头。曹操赴手立着,也没有回头。

“为什么他一定要挡我的路。”他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问谁。

 

朝堂之上,曹操冷眼看着荀彧。他站的笔直,纹丝不动。曹操仿佛看到无数的根系从他脚下延展开去,牢牢扣住脚下的土壤,而无数的枝叶正交错繁茂撑起大殿高高的穹宇。曹操看着他,而他也正看着曹操。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主公——”身后的人微微退了推他。他看向跃跃欲试的董昭和站立不安的群臣。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算了,退朝吧。”他说,没理会身后的小皇帝,率先大步离去。他感觉到背后有如实质的目光,试图放慢脚步,却只恨这条路太短太短了。

乱世里的时间总是像笨重的牛车,吱吱呀呀慢慢挪动,却忽然健步如飞,一晃眼间已经是建安十七年,离当初那个清清秀秀的年轻人出现在曹操门口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要结尾了,我恨结尾||||||人家只想写开头,不想写结尾啊泪……大家脑补着来看吧,我真的不想慢慢地写了,这是对我这种令君fun的凌迟……太不人道了……)

 

赤壁之后,曹操退守江北,孙吴气势大胜,年轻的君主意图乘胜追击再造一个官渡的传奇,两军僵持在长江一线,拉锯般厮磨着。地图上圈出小小的濡须口,两位枭雄在这里彼此碰面了。

曹操的头很疼。他的头疼病有一段时间了。孙权小儿守着父兄的基业没有什么大才,却也不是软骨头,咬起来硌牙。想他年轻的时候,攻城掠地所向披靡,那么多意气风发的诸侯在他面前一一折戟,到老了反而收拾不了一个黄口竖子,真是令人气闷。

一群智力顶尖的人才聚集在他的帐下,七嘴八舌地争执着什么,半天也没有一个定论,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头更疼了。

“主公。”

他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怔之下却又听不清了。有个名字在舌尖上滚动,他急得满头是汗却就是念不出来。

他晃一晃沉甸甸的头,眼前模模糊糊像是缭绕着烟雾,白衣广袖,衣带飘香。他手里攥着一卷书简,手一松,掉入了脚下的火盆之中,瞬间浓烟腾起,曹操只觉得心头一痛,像是被火燎过一般,人一下子清醒了。

“丞相,丞相!”程昱有些踉跄地冲进来匍跪于地。

曹操不耐烦地挥挥手:“哪里的军情?”

程昱犹豫着,小声说:“禀丞相,不是军情。”

曹操回头,骂道:“不是军情你这么心急火燎的,说!”

程昱张张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曹操看着他,神奇般地心里竟有了一丝明悟。

“说。”他固执而顽强地重复着。

“丞相,荀大人他,去了。”

 

曹操看着程昱,所有人都看着曹操,甚至没有人呼吸。曹操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却出奇地没有感觉,既不疼也不苦,只是麻麻的,有些凉,捂不回来的那种。曹操想起兖州安宁的午后,那个人撑着侧脸在他身旁打盹,阳光将他的睫毛染成了金黄色,呼吸间撩动唇上细细的绒毛,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有天长地久那么长。

他想起出征孙权前,在许都城门下,他离了车驾,拉着那个人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熟悉的闭着眼也能描摹的眉眼,如此近距离的端详却仿佛染上了陌生的风霜。他只觉得有一股滚烫的热流席卷心肺,一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紧紧握着那人的手腕。

“不要做尚书令了,我们去邺城,我带你去看桃花。”那一顺间,曹操恍恍惚惚真的觉得,只要荀彧肯点那一下头,他真的愿意拿一切来交换。只要他点一下头,那个位子坐不坐都罢了,反正站着坐着他都是真正的皇帝,他不愿意就随他吧,只要他点那一下头,就算是一辈子老死在冀州什么都不争了又怎样。他的口齿发干,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一样,如此急迫,攥着他的手微凉发汗。只要他点一下头,只要他点一下头。

“丞相。你说笑了。”

沉寂。久得仿佛由生到死而后腐烂成泥,又仿佛只有一个刹那。荀彧的眼神意外地和十二年前的陈宫相重合,蕴含着深沉的了悟。曹操一个颤栗,兜头的冷水浇下来,他清醒过来,觉得刚才那一瞬间昏迷般的疯狂祈求有如一场将散的大梦,梦醒之后只余惊讶和荒诞,心脏缓缓归位,一晃神那种纯黑色的绝望已经尘埃散去,半点痕迹都抓不到了。

“是啊,我说笑了。”他笑道,“时候不早了,出发吧。”

 

瞬息浮生,转瞬流年,沧海桑田不过是白驹过隙。摊开手掌,空空如也,掌心是交错的看不清方向的纹理。

 

临终前的曹操罗里吧嗦地说了一大堆有得没得,丕公子哭的都没有眼泪只剩下干嚎了,跪着的一地人也都越嚎越假。曹操拉着贾诩的手,忽然没来由地笑了:“我现在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当皇帝,你说,可笑不可笑。”他的声音那么轻,以至于贾诩不断倾斜着身子,险些还没有听清。

贾诩愣住了。他的表情很怪异,像是混杂着欣慰、惊讶、悲伤、怜悯,还有说不上来的各种表情,他张了几次嘴,最终跪下来覆在曹操耳边轻声道:“臣保证,处理好您身后之事。”他说的也那么轻,不知道曹操听到了没有,可惜他已经没有时间再问什么了,他闭上了眼睛。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去世,无妻妾陪葬,遗冢不知所归。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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