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荀】建安-不记年史 第一章(1-7)
第一章 从这里出发
(一)
在我29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改变了我一生的大事。具体来说,是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耗时,一天。
那是一个平凡的日子,我一如往常地起床,洗漱,跟兄长父亲一起用餐,打理仪表,交流时事,点评天下,然后一起迈步出门,行程安排一如往常:拜会——论道——拜会——宴席——散伙,在其间继续交流、论道、作诗、间或玩玩投壶六博什么的。这次的东道主是邺城的新主人袁绍。
从颍川到洛阳再到冀州,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但我的生活居然毫!无!改!变!六叔终于出山了,然后在短暂的华丽之后瞬间陨落。六叔死了,公达入狱,一切都仿佛是一个瞬间,等远在冀州的我们收到消息的时候,早已尘埃落定,但我的生活居然毫!无!改!变!
就在这个早晨,在我抬脚出门的那一刻,我忽然对我29年的人生产生了质疑。所谓世事无常,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地点,突然之间好像大梦初醒,在外人看来我不过是怔愣了一刻,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个突然出现的念头已经在我脑海中征服了万里江山一统天下。等我回过神来抱歉地对兄长一笑的时候,我知道有什么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等我坐上马车时,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等我坐在袁绍的宴席上的时候,我决定,我要离家出走。
当天晚上,我就卷着我的小包袱,趁着所有人都在睡梦中的时候,连夜出走了。
众所周知,离家出走是个非常有技术含量的工作,至少要备好盘缠和日用品,规划路线,选好落脚的地方和联系人,还要留下给相关人员的书信,如此才能实现一次完美的离家出走。缺少了哪一环,你都会领教到后果是有多严重。
同样众所周知,我做出这个决定到实施之间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而已,理所当然,我并没有做好以上准备。
所以,等我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了不知道多远之后,我猛然意识到了这个严重的问题,当时我一下子就酒醒了。虽然我并没有喝酒,但当时那种一下子醒过来一样恍如隔世不可置信一场大梦一身冷汗的感觉,就是醉酒之后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床上身边睡着嫂嫂的感觉。
如果当时给我一块豆腐,我一定会一头撞死。一天,仅仅是一天,我就从荀氏备受瞩目的公子、袁公的坐上宾沦落成了一个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深更半夜在荒郊野外瑟瑟发抖的流浪汉。如果我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有好好掂量一下轻重,我想我可能这辈子都下不了这个决心,但就是因为甚至来不及思考,所以也来不及害怕,然后,就是我现在这样的下场。
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夜风呼啸有如鬼哭,我一个人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了又一个影响我一生的决定——反正不回家。
其实当时我有想清楚要去哪里的,公达说他好像要去蜀地,那我也往南走,去找他好了。但当时“一定不回家”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明确,并且给了我莫大的力量,于是我坚定地抱着我的小包袱继续前进。
喂喂,别把我想象的太惨,我好歹也是成年人,家里也没克扣我的零用钱,我!有!带!盘!缠!
我买了一匹马一路慢慢地南行,三天后就意识到我不能每顿饭都进客栈的,改为买了几个窝头当干粮带上。数日后我到了黄河口,为和众人保持一致换了一套粗布的衣服。过了黄河后又走了七八天,我忍痛割爱卖掉了我漂亮的白马。离家出走一个月后,我知道我穷途末路了。
事实证明,我低估了我自己准备走的路程长短,也低估了兵荒马乱中一日三涨的物价,钱到用时方恨少,一文钱难死英雄汉。
怎么办?
这是一段比乌鸦还要黑的历史。后来大家都知道我是在这一年英明果决地离开了袁绍,慧眼识英雄地在群雄并起的年代里相中了天命不凡的乱世枭雄曹操。这种鬼扯的传奇历史一看属于马后炮般的吹捧,事实上那时候,曹孟德?谁啊?我们认识么?但每当小辈们问起的时候,我也只能长叹一声,这都是命啊。
具体来说,就是当时,我囊中羞涩,进退两难,于是本着安于天命的念头,我想,也许我应该先找份工作。
求职是门学问,但正处于人生最黑暗的时刻的我当时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我倒是可以托人放个消息出去,大名鼎鼎的荀文若正在东郡啦,然后找个地方种蘑菇静静等待肥鱼上钩,前提是我被找到的时候还没有饿死。我悲哀地想,这真是史上最寒酸的求职了——没有拜帖,没有引荐,没有舆论,没有造势,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荀文若啊荀文若,你怎么能混得这么惨。
当时我还不知道,在离我一条街之隔的太守府里,刚给袁绍写完受封感谢信俗称马屁文的曹操也在感慨,我怎么能混得这么惨。等我知道的时候,我毫不客气地狠狠嘲笑了他,然后默默发誓要把自己这段黑历史塞进历史的边角缝里永远也不能让他知道。
(二)
当时的太守府里也比较寒酸,不过房屋三四间,下人三两只。在门口踌躇花了我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终于鼓起勇气进去说明来意,很快我见到了第一个接待我的人。那是一个有着修长马脸面无表情的家伙,最神奇的是他的两条眉毛剑眉斜插入鬓,两只眼睛却与之相反地耷拉着,看上去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很有对称美。
“你好,在下陈宫,字公台,足下是……”
未来同事呀,我连忙认真地行了个礼自报家门:“在下颍川荀文若,来此求见太守大人。”
我看见他做了一个不明显的吞咽动作,两只小眼睛也奇迹般地居然可以睁得这么大!
“呃,您,我……”他转身就走,还险些撞到柱子,我有些郁闷地垮下了脸,居然这么不顺利,这是被拒绝了的意思吗?
“公台你慢些,干嘛呀真是,哎别拽我衣服乱了。”
“吃吃吃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吃,人要是走了你就可以哭死了。”
一阵吵杂之声,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跑了出来,其中一个个子较矮的边跑还边扶着帽子。
“荀先生,这就是我们太守,让您久等了。”之前迎接我的公台先生一推身边的矮个子太守大人,太守大人一个踉跄,站直,我看见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张大了嘴,喉结上下滚动,做出了一个明显的吞咽动作。
公台先生闭上眼睛,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我想他一定觉得很丢人很惭愧,但我下一句话一定可以拯救他,虽然我在心里默默地唾弃自己的信口雌黄。
“太守大人果然如传言所说,非常人也,在下荀彧,慕名而来,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荀彧啊荀彧,你的一世英名啊,你的节操呢?你的下限呢?袁绍知道了,他会哭的……
所以说,人生不如意十七八九,识时务者为俊杰,对此我完全无话可说,只能说,这就是命啊,叹气。
曹操,字孟德,沛国人,有个小名叫阿瞒。讨董联盟18路诸侯之一,现任东郡太守。完毕。不是我套话的功夫太差,也不是我概括的功夫太好,完全是因为这个叫曹孟德的家伙从伸手扶起我开始,就一直处在一种梦游般的状态里,他的自我介绍是这样进行的——
“啊,在下曹操,字孟德,你的祖父荀淑是个怎么样的人啊?听说他有很多学生,我父亲特别崇拜他……”
“我是沛国人,我跟荀爽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呢,唉,可惜啊,你们熟吗?啊他是你六叔啊……”
“我手下的兄弟们有的叫我阿瞒,那是我的小名,哎听说你三岁能诵诗书,七岁下笔成文,什么?假的?荀先生你太谦虚了……”
“之前不才曾添居十八路诸侯之末,话说令侄荀攸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只可惜功败垂成,他现在可安好啊?……”
最后,他才吞吞吐吐地询问,何顒先生是不是夸过我乃是“王佐之才”。那是我童年另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但是这些年来说的人多了我也有些麻木了,只觉得他问的时候表情比较古怪,似乎在拼命压制着什么,当我点头称是的时候,他几乎是一瞬间容光焕发,大喜过望,拉着我一脸深情地表白道:“汝乃吾之子房也!”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才在他激动而迫切地表述中理解了他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也曾经有个神棍替他算命,说安天下者必此人也,而那个人跟替我“算命”的那个家伙恰好是同一个人,就是那位神棍何先生。最主要的问题是,我的新主公曹先生是个自恋的人,他信以为真了。
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的曹主公极其苦闷。他认为自己乃是天命注定的救世主,可是没人信,所以他面上哈哈一笑说不必当真,实则内心耿耿于怀。因此,当他知道那位伟大的先知何先生也断言我将是王佐之才时,就好比在茫茫人世间找到了唯一的知己,我们就好比一只鸡下的两个蛋,命运相系荣辱与共……让我先吐一下。
总之,这个道理很简单。他觉得我既然是另一个被预言者,如果说我不承认他救世主的身份,那我自己身份的合法性也将遭到质疑,所以我必然是相信他就是救世主的人。而这一论断的大前提是,他以己度人,觉得我跟他一样,都有那种命运赋予的深深的使命感,肯定对那神棍的话深信不疑。
这个大前提成立吗?废话,我怎么会像他一样自恋,那当然是不成立的,尤其是当我知道何顒在量产批发马屁之后,看看眼前死死拉着我的手不放的家伙,心中只有更加肯定那家伙一定是骗人的!
我先是大怒(对何顒,欺骗我少年纯洁的感情),接下来就是大喜。这就像被迫穿着中衣去面试,结果考官大喜拉着你说我就是有穿中衣上街的嗜好啊原来是同道——那种荒诞又窃喜的感觉。看来,我的工作一定是妥妥地跑不了了,而我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跑来投奔他的理由,也一定在他脑海里自动脑补完全了,天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原来我当年戳何顒先生那一下,就是为了二十年后我这次的被迫求职做准备啊,世界真奇妙。于是我们俩执手相看泪眼,激动而深情地互相凝视……不行了我快装不下去了……
陈宫先生适时地拯救了我,我一直觉得,他是曹操的太守府内上下最靠谱的一位了。他大概也是看不下去,在解救了我的双手之后,慷慨地表示我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府上略备薄宴,权当为我接风洗尘。当时我看陈宫先生的眼神一定跟曹操看着我的眼神差不多,湿漉漉亮晶晶,因为我看见公台先生也不自然地浑身抖了一下。
就这样,我暂时在曹操的太守府中安顿了下来,担任司马。虽然俸钱比较微薄,但生活还是蛮开心的。府里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物,有沉默寡言又面瘫靠谱程度跟陈先生有一拼的元让将军,有五大三粗缺根筋的可爱的妙才将军,再有就是我那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时不时笑出声来,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张从天而降的金质大饼正好落在他头上,于是被砸晕了的曹主公。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这种感觉并没错不是吗?如果他知道整件事情全部的过程,我想是谁都会仰天长叹觉得非狗屎运三个字不能形容吧。
由于有前车之鉴,我觉得路费什么还是要多多益善才好,何况这份工作又这么轻松,基本上也就是每天陪我们有太多的热情无处安放的主公聊天而已,一转眼我竟然已经在这里住了近半年。就在我开始觉得生活有些无趣的时候,又一件大事发生了。黄巾军声势再起,刘岱被杀,兖州境内烽火四起,渐渐迫近我们。
生活安逸,只顾着吐槽,我一不小心都忘了原来我还身处于这个乱世里,从未离开过呢。
(三)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君子之道,文武兼修,文质彬彬。圣人教诲在前,我自然从不敢马虎,虽然说不上是样样精通,但门面工作还是满光鲜的,至少都拿的出手。
所以,曹操问我随军可有问题时,我矜持又自信地表示没有问题。拿人手短,只拿俸禄不干事儿我会很愧疚的,何况兖州又不远,地图上看也不过一个小拇指的距离嘛~
黄巾军卷土重来意外又不意外。自从黄巾乱起,好好的大汉江山烽火四起,但要说动摇国本却也未必,毕竟只是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虽然人数众多,但是缺少指挥谋划,一盘散沙而已,只在一开始借着朝廷军士长久太平下疲弊软弱,打了个措手不及,显得声势浩大。等朝廷放权给地方,各路猛人放手自为,像是曹操、孙坚、袁绍、鲍信等人里里外外对着黄巾军一顿围殴,瞬间就蔫了。打仗这件事,跟群殴还是有区别的,不是简单的人多打人少,有组织对无组织,有谋对无谋,训练过的专业杀人的战士跟拿起砍刀的农民,毕竟不是一个数量级。
被打散之后的黄巾逐渐退出中原,被逼向东边地势复杂的丘陵地带。地方兵自行扑杀黄巾的害处就在此,只要出了猛人镇守的地界,很少有人会越界讨贼,这就为溃散的黄巾指明了逃跑的方向——哪里的太守是软蛋,自然就呼朋引伴浩荡前往——逃跑什么的其实大家都不想的嘛,只是年景不好日子难过,挑个软柿子我们也不容易啊。
兖州刘岱,恰好就是软蛋中的软蛋,恭喜恭喜,同喜同喜。
当刘岱被杀的消息传来时,举座皆惊,一人大喜。
大喜的人是陈宫,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激动地小眼睛都睁成了大眼睛。
“我送主公一份厚礼。”他笑的灿烂,“兖州已是主公囊中之物。”
曹操在沉吟,我能感觉到其实他早已动心了,可是他聪明无比,沉稳大气,他自然也看到了什么样的权利就伴随着什么样的义务,白得一块地如果没有相应的实力,那只不过是从一只肥羊变成了一只更肥的羊而已。
曹操是羊吗?当然不是,他是贪心的狮子,所以在思考了三千六百毫秒之后他用力一拍大腿,收拾家伙,兄弟们开荤啦!
我也跑回去,心里又紧张又激动,这还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呢,想想就觉得气血上涌心中波澜起伏啊。我左右掂量着应该带些什么,收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阴沉着脸的曹操扔掉了我包袱里五分之四的东西,将委委屈屈的我拎了出来。
开拔,上路!
从军苦,从军难,没从过军的人实在是难以描摹其辛苦的万分之一。我现在就深陷在这种水深火热之中。长距离行军真是苦死了,几日下来,我只觉得天上的日头都昏了,大腿内侧第一天就磨得红肿疼痛,却丝毫不得休息,第二日又是抹黑早起,急行向前,受伤的两腿起泡破裂,晚上结痂早上撕开,每一下颠簸都火烧火燎的疼。我心里不停地划着“忍”字,依然委屈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不是我无能,实在是肉体凡胎未经锻炼,上来就是千里疾驰的难度,换谁也受不了啊。
薄暮时分,终于又扎营了。我靠在刚卸下的械重堆旁休息,只觉得小拇指都动弹不得了。清水和干粮分发下来,我只觉得胃里难受,半口都咽不下去,一转手直接送给了小夏侯,看他狼吞虎咽,真是羡慕他的好胃口,而我却恹恹地快要枯萎了似的。
谁知这时,曹操差人来召我去中军帐,我百般不情愿地拖着步子过去,还得走的不动声色,我可不想让手下人笑我娇气,何况我是拍了胸脯说没问题的。
一进帐,曹操一手持信一手往旁边一指:“坐。”
我如释重负连忙坐下,然后才问道:“大人叫我来,可是兖州有了军情?”
曹操合上简,有些凝重地道:“我想率骑兵一只先行赶往兖州。”
我心思一转,不由惊呼:“鲍将军撑不住了?”
“恩,”他踱步下来,敲着手心,“兵法中攻其必救最是难破。鲍信一定要救,否则兖州现在无主,黄巾一旦兵临城下,若无人迎击,难保他们不开门请降。到时候黄巾据险待我,我们手头那点兵马如何攻下濮阳的坚城!”
说的有理。可我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安。虽然我对兵法现今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也知道对于号称三十万之众的黄巾贼,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伺机而动,一口一口慢慢咬死,而不是迎其锋芒自入重围。那可是三十万人,站着不动慢慢砍两天也砍不完,一拥而上谁挡得住。
“主公,黄巾连战连捷,正是士气最高的时候。我军骑兵不过数千,这样直接迎敌,恐怕必败。”虽然觉得这么简单的道理曹操这样的人物不可能看不出,但我作为将军的司马还是有责任指出来的。
谁知曹操一扬眉:“我曹孟德又岂是怕死之人!”
我咬牙耐心分解:“可是兖州本就人心惶惶,大人若不能旗开得胜,恐怕兖州局势更加难以控制。”
曹操沉默地转了两圈,抬头,还是一句话:“不行,鲍信是个英雄,我必须去。”
真心是一口血,说了半天都是废话。我家主公什么都好,若不是会像这样偶尔抽风,真乃千古难得一见的帅才。而这偶尔的抽风,恩,怎么说呢,其实也挺可爱的。
所以还是别纠结了,想点靠谱的吧。“公台先生是兖州名士,在此地颇有人脉,让公台先生直接去昌邑安定民心,可以缓解当下的局势。”
“恩,要不你跟公台一起去吧。”曹操点头道。
“不,我跟大人一起,我是大人的司马,理应随军。”我坚持道。开玩笑,世上没有擅离职守的荀彧。
曹操意味深长地上上下下扫视着我,最后毫不客气地定格在我腿上。
我恼羞成怒,涨红了脸:“看什么看,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曹操笑的前仰后合:“你别激动啊,我本来还想看你能坚持几日来着,没想到你性子还挺倔的。行啦,我服你啦,把这药拿去擦了,伤得不轻还逞什么强。”
我背着手,怒目看他。他这是在嘲笑我吧?果真还是被嘲笑了是吧?我就知道!不接,死也不接。
“好啦,”他一把拽过我的手把袖子里的药瓶塞进来,再把我的五指合上,“你是我的司马,是要随军的,我关心一下你的身体也不为过吧,元让计少,我还指望你跟他一起压阵大军呢。”
这还差不多,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我一脸勉强地把药揣进袖子。
唉其实真的好疼啊。
(四)
曹操连夜就出发了。我听得外面一阵低低的喧哗嘶鸣声,不多时就伴着阵阵马蹄声远去了。曹操这一手训练精兵的本事当今天下恐怕是无出其右的了吧。这样想着我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有组织的贼还是贼,所谓黄巾悍将,在我们家曹主公面前恐怕跟过家家的小孩子差不多,等级差不可逾越,实在是不用为他担心什么。
睁着眼睛又躺了半天,渐渐的有人声可闻,我翻身而起,本来就是和衣而睡,稍作洗漱之后,立刻掀帐出门,叫人去请大夏侯将军来中军帐。谁知道居然是小夏侯将军先来了,大嗓门老远我就听见了。
“曹大哥太过分了,去打仗居然都不跟我讲一声,我拦着他的马求了老半天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是不服气,说好了让我当先锋的又反悔,玩人呢!”
我很无奈。看来曹操半夜偷溜的计划还是没能完全成功,又让妙才给截了。可怜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食言而肥的屁股还得我来擦,真苦命。
大小夏侯跟曹操关系都很好,比亲兄弟还亲,不过小夏侯毕竟年纪小,据说还帮曹操顶过罪下过狱,曹操很宠他,却是咬死了牙关不太肯让他上战场的。
不过这个大麻烦看来有人给我解决了,大嗓门突然消音了,隐隐传来几声闷声的“呜呜”声,大夏侯一挑帘子进来了,后面跟着耷拉着脑袋的小夏侯。大夏侯威武!
对大夏侯不需要废话,我直接道:“曹大人先行驰援鲍信部,命我等压后军立即跟上,寿张迎敌。”
大夏侯略略思考了一下,道:“好。”
看看,多爽快,所以说啊,我最喜欢大夏侯了。
我与夏侯惇简短地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要保持急行军状态。虽然曹操已经前往,但是他毕竟是以解围为目的,行军布阵多有限制,难免会陷入兵家逆境之中。总的来说,就是失败的可能比较大,为了救他的小命,我们还是要快点跑。
因为已经在黄巾势力云集之地,我们一路高度谨慎,傍晚时接到消息,说曹操已经汇合了鲍信,在寿张跟黄巾军主力对上了。
大小夏侯都急了,立刻便要赶往支援,我一把拽住大夏侯,怒喝道:“回来,我们这么过去,不是给黄巾军送菜的吗!你们要是信我,就按我说的办!”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黄巾众,我军寡,黄巾逸,我军劳,黄巾围守,我军攻坚,果断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虽然曹操被围,但他所率领的是我军战力最强的骑兵,一时还不会有事,而后军多是步兵和械重,恐怕我们去救人不成,灭的比曹操部还要快才是真的。
以寡击众,决不可用添柴战法,只能釜底抽薪。
战术指挥非我所长,万幸我手边就有可以抓为劳力的两位大将。大夏侯刚猛,小夏侯犀利,为了配合计划,大夏侯还招出了麾下一名瘦小精干的部将名叫乐进,带了几个擅长攀爬的士卒去摸黄巾营地。看着那个黑瘦的小个子将军沉默地遁入暮色中,这份胆气让我的血都热了起来,何况其他一心救主的将士们。
具体策略不过是老一套,疑兵,点火,谣言,背后袭击,扰乱了军心这事儿就成了一大半。黄巾无帅才,这策略就成功地更容易了。由此可见高智力的军师对于抵抗敌方策略是多么的重要啊!呃对不起扯远了。
我们花了点时间准备旗子和火箭,又花了点时间绕路,最后花了点时间等乐进的信号。火起的时候,小夏侯一声暴喝“我们被包围啦”跳了出去,一时间“袭营啦”,“被端啦”,“大军来啦”,“撤退啊”响成一片。就战略目的的达成和战果而言,这次战斗是胜利的,是成功的,花的时间是合理的,有效的,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段时间里,出事儿了。
鲍信死了。
鲍信为了保护曹操撤退战死在乱军之中了。士卒们找遍了战场,也没能找到他的尸体。黄巾打仗不论战法,都是拿人命往上堆,层层叠叠的尸体,没有几具是完整的。
遍地都是人的血肉和残骸,冷气从我脚心里往上钻,几乎将我冻在原地。很多刚招募的没上过战场的士兵都吐了,可是我连吐都吐不出来。知道我脚底下踩得是人的碎烂的肢体的事实让我整个人都抖个不停,而看到曹操跪在地上露着士兵们拿木头雕成的简陋的鲍信像哭得撕心裂肺,却让我连迈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不敢面对他的悲痛。
也许我有一万条理由说明我们为什么来迟,可是却没有一条能说服得了我自己。
鲍信是曹操在这乱世里少有的肝胆相照的真朋友。他们在联军里相互扶持,一起引着孤兵西击董卓,一起面对过徐荣的大军以卵击石,一起逃过命,现在,他还一力坚持送了兖州给曹操。
我的心情低落的无以言喻,刚刚打了胜仗的喜悦荡然无存。战争是很可怕的事情,无论多么厉害的人,都有可能会失败,会死亡,这里是人命至贱的修罗场。
也许我之前把有些事情想的太简单了,我真的做好了濡足这乱世的准备了吗?我突然迷惑了。
“荀先生?”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我。我微微转头,勉强道:“元让将军,乐进将军。”
小个子乐进抓抓耳朵:“我可不是将军。”
我低落道:“你迟早是将军的。只可惜,我之前说要帮你跟大人请功的,现在却恐怕不是很合适了,我对不起你。请功的事拜托元让将军看合适的机会跟曹大人说一声吧。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恐怕不太合适。”
我想转身离开,却没迈动脚,身子直直就往下坠,幸好大夏侯还扶着我,单臂用力就把我挟了起来。他皱眉道:“荀先生你想多了,我还是先送你进城吧,你脸色不好,别是累着了。”
可不是累吗,打了一仗,比我之前骑了三天马还累。我话都懒得说了,只微微颔首表示同意,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最近比较烦。之前比较烦是因为主公比较烦,而现在比较烦是因为主公他根本不来烦我。
我们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就隔了一扇门,却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事实上,我已经好几天没出过门了。前面几天是病的一塌糊涂,后面几天是借口要修养,赖着不动而已。可是曹操居然从来没来过,实在是让我气闷不已。
好吧,我承认我知道他前几天都在继续追着黄巾军的屁股跑,跑着跑着啃一口,恐怕现在黄巾里已经可以拿曹操之名止小儿夜哭了吧。
可是!昨天他就回来了啊,到今天还没问过我——好吧听起来的确是我比较无理取闹。乞求原谅的是我,等人主动的也是我,这叫得寸进尺还是恃宠而骄?
其实我只是觉得对曹操我这个歉是用不着道的。他是那么聪明的人,心里头什么都是懂的。如果他原谅了我,他自然会来找我,如果不,那我说什么都没有用。这件事本非对错,没有道理可讲的,唯有心结而已。
我靠在窗边,看小夏侯纠结着一帮人,围着院子角落的一棵极大的枣树,又笑又闹的。人群哄的一声,小个子乐进摩拳擦掌地站出来,抱着树干一用力,猴子一样极快地攀了上去,低下吹口哨的、叫好的、鼓掌的吵的天都快掀翻了。乐进也没看起来那么老实,自己摘了一兜,底下的人不愿意了让他分几个,这小子蔫坏地摘了饱满硕大的枣子,个个都往人头上砸,破口大骂者,哈哈大笑者,乐极生悲者,一张张生动明媚的脸,难以想象也许下一次战斗后就将有其中的一个、几个、甚至全部长眠于地下。
突然声音戛然而止,我一扫,发现一身简装的曹操正站在他们旁边,指着枣树跟他们说着什么,一脸严肃。一个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们低着头鹌鹑一样,灰头土脸地排着队走了,也不知道曹操又骂了他们什么。曹操这是今天心情不好吗?真奇怪,这种事儿他平时从来不管的啊。
乐进抱着树干滑下来,低着头准备滚蛋,却被曹操拦了下来,可怜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曹操捏在手里颠了颠,毫不犹豫地收入了自己怀里。乐进无辜地看着曹操,曹操一副长辈样地拍了拍他的头,说了些什么,这孩子立刻就一脸惊喜,眉开眼笑地行了礼,跑了。
我震惊了。曹孟德,你连小孩子的枣都抢!你的目的就是那包枣子是吧是吧?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正义愤填膺,突然感觉曹操眼皮一抬,似乎有一道光往我这里瞟了一下。我立刻低头,转身,拉上被子,把自己埋好,也就是刚躺好,就听见门口“喀嗒”一声,某位抢小孩子枣子的坏人进来了。
“怎么现在还在睡,文若?”
我蒙着被子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嗡嗡地问道:“是主公吗?请恕在下不能起身远迎。”
“行啦,我问过大夫啦,大夫说你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否则我哪敢过来打扰你。”他拍拍我的被卷,“好了就起来转转,老是窝在房子里你也不闷?”
我一噎,真丢脸啊,不禁恨上了眼前这个让我颜面扫地的家伙:“哪来的庸医,我还没好呢!”我咬着牙说。
估计我家主公也被我这厚颜无耻的回答镇住了,半晌才控制住声音:“文若,你生气了?怎么啦?那帮小兔崽子惹着你了?”声音像白兔一样无辜。“来来我这里有刚摘的枣子,可新鲜了,特意给你送来的,尝尝?”
是特意抢来的吧……不过曹操这态度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那个几天前哭的天塌地陷的曹操难道是我在做梦么?怎么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我不太甘心:“主公,鲍信将军的事……”
“唉,”他一摆手,“生死由命,鲍兄弟是为我死的,这份情我记下了。不过他还真留了个烂摊子给我,你竟还在这儿偷懒。”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原来耿耿于怀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么?但是才不过这么几天而已,人的感情真的可以这样收放自如的吗?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计较些什么,兴致缺缺地勉强一笑:“主公说哪里话,我不过是有点累而已,不知道兖州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乱!”他哀叹了一声,“黄巾贼拖家带口,何止三十万,一堆散兵游勇,毫无纪律,偏偏又多的吓人。我曾去扬州募兵费尽力气也不过带回来千把人,如若这三十万人是我曹操的人!”三十万黄巾搅得兖州天下打乱,在曹操眼里竟和一块流油的肥肉一般,口气里全是满满的羡慕嫉妒恨。也对,这副无畏无惧小强的样子,才是乱世枭雄的应有之态吧?一方面要他当英雄,另一方面又希望他重情长情,也真的是强人所难了吧,可是心里总还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那主公可是以有了解决黄巾贼的办法?”我正正心情关心地问。
曹操笑眯眯地摇摇头:“还没有,兵来将挡呗,反正是一群乌合之众。”
我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给了我这么个答案,顿时急了:“这怎么行!打退黄巾是容易,然后呢?不过是让他们换一个地方肆虐。三十万黄巾杀是杀不完的,打赢一两场仗根本算不上什么,”我的脸色一定很不好,因为曹操已经收了笑容,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可是我本来心情就不好,也懒得摆好脸色出来,“三十万黄巾,大多是青壮,算上他们的家眷,人口号称百万,无论是耕种还是编为士卒都是不可小觑的力量。兖州虽然地处中原富庶之地,但连年战乱十室九空,根本就是个空壳而已,有了地,还要有人来填,兵马钱粮都要有人口为根基。无论用何种方法,这三十万黄巾,必须留下不可!”
曹操镇定地看着我:“收编黄巾?你未免想的太容易了吧。”
我奋力挣开缠在身上的被子,跳下塌来翻出地图摊在榻上,分辨道:“黄巾之乱难以解决原因有二,一是黄巾以青州为根基,利用山脉之便流窜于周边各州,行踪不定。二是黄巾本为农民,行军之时也往往携带家眷,虽然进攻之时缺少章法,但若要清剿则会遭到顽强的抵抗,切兵力补充的速度很快。”
我放缓语气:“但这其实也都可以算作好处。黄巾携带家眷,本就适合怀柔招降而不适合强攻,而现在他们既然来了兖州,必不能放虎归山,若能成功瓦解这三十万人,青州也就是主公的囊中之物了。当务之急,是以最小的牺牲粉碎黄巾的抵抗之心,一战而定是不可能的,务必要寻找其中有组织的贼首,擒贼擒王,连战连胜;减少杀伤,宽厚纳降,围必有缺;等到黄巾没了这股常胜带来的士气,投降也就是早晚的事了。”
曹操慢慢笑了起来,抚掌叹道:“文若,我就知道你最懂我,一会儿出去我给你介绍个人,他在兖州多年,跟黄巾部众渊源颇深,自告奋勇前去招降,你说这不是天助我也么!”
我愣了片刻,有点儿回不过味儿来,然后突然悟了,大怒道:“曹孟德!你,你是专程来耍我来的么!”
我那恶质的主公已经拍拍屁股闪身出了门:“文若,你这样可是有生气多了~啊!对!枣!”他回身,大大方方地拎上他带来的那一口袋青枣,露齿一笑扬长而去。
……说好的特意送给我的呢……
曹孟德你这个混蛋!
(六)
曹操说要给我引荐的人叫于禁,是刘岱的属下,一个个子不高,小眼睛的沉默男人。据说曹操进城后,他就主动来见了曹操,表示自己有办法退敌。
“张角贼首死后,黄巾里真正有反心信奉太平道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人心离散,很多人不过是没有退路才一直留滞在黄巾军中,其实早有归顺之心。只要大人愿意接纳他们,属下有信心说服他们归降。”于禁在落座后,当着我们的面再次阐明了自己的看法。
“文若,你怎么看?”曹操故意问我。
我咬着后牙槽微笑道:“于将军智勇双全,是位英雄。我只好奇,如果真像于将军所说如此有把握,刘兖州又怎么会命丧黄巾之手?”
于禁苦笑了一声,低下了头:“刘大人以为,剿灭黄巾军乃是朝廷明诏,招安一事自然也是要得到朝廷首肯的,可是我们递上去的文书没能及时得到批复……”我们在场三人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这位刘大人也真是有才,我很好奇他究竟通过什么途径把请示又递给了谁?董卓还是李榷?你可是反蕫联盟的人啊你醒醒啊醒醒啊!
有这样的邻居,我不得不说,这个叫曹操的男人还是很有些运道的。
“主公,这几场交锋我军都大获全胜,黄巾的军心已乱,是时候传出去我们纳降的消息了。”
恩恩,主公都叫上了,进度挺快的么,曹阿瞒你这些天很忙嘛做了不少事情呢。
“您让属下挑选的那几个头目,已派人前去接触了。我与他们早年有些来往,带我们的使者进去应该是没问题的。”
呵呵,这就是你的兵来将挡曹阿瞒你去死吧。
“恩,文则你辛苦了,如果准备好了今日就出发吧,千万小心。”曹操一派长者风范地拍了拍于禁的肩膀。
@#¥%,我深深唾弃我自己居然之前那么热血上头地跟这混蛋啰嗦了那么多废话。
不对不对,荀彧你的风度呢,俗话说事不过三,为此吐槽了这么多次还耿耿于怀就太小肚鸡肠了!
……好吧我承认我才发现原来我真的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于禁当天薄暮就出发了,原来他自己就是那个所谓的使者,我一下子对这个小眼睛男人好奇起来,他与黄巾又有些什么瓜葛?颇有种传奇英雄的感觉啊。我反省自己之前因为对曹操的迁怒而对他不那么友好真是罪过,等他回来琢磨着交个朋友好了。跟这群武将们相处的多了,我觉得他们也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不可接近,其实还是很有意思的。
这两天我没了偷懒的理由,也开始着手帮忙整理兖州府的政务。不过陈宫先生很能干,又是本地名士,树大根深,有熟人好办事什么的在哪里都没有错,大体也没有什么需要我插手了地方。让我感兴趣的是一则兖州府内的传闻,据说此地有一位脾气古怪但是才智非凡的能人,名叫程立,乃是刘岱没有入幕的智囊。以刘岱的智商能够在这乱世里保有一州之地,这位程立先生想必功不可没。
可是这位幕后高人却始终不肯出仕,据说刘岱数次请求都没能如愿,程立也是看其诚心才出言略略点拨了几下,但坚持不肯与刘岱有更多的瓜葛。
但是刘岱不行,未必曹操不行啊。将心比心,如果当时我路过的地方是刘岱府,恐怕我宁可饿死也不会给他打工的,何况那位程先生有宅有地衣食无忧,干嘛要把自己吊着一棵死树上?
虽然我们曹主公现在官还比刘岱小一点点,但是有前途啊!放眼现在乱七八糟的中原,像我们曹主公这样有智有勇有魄力的英雄人物还能到哪里找?所以他就是偶尔混蛋一点,我也只能忍了不是?
今天回来找曹操就是想找他一起去拜访一下这位程先生,我转进我们住的大院子里,老远就能听到一阵阵喧哗声,不用想肯定又是小夏侯他们在玩闹了。我没在意,随手拉开了门。
……
我面无表情地关上门,一定是我开门的方式有问题,我要再试一次。
“唉,荀先生,干嘛又出去啊!水都打好了一起来洗个澡吧!”没等我做好准备,小夏侯的声音已经由远及近“轰”地一声推开了门。
……
朗朗乾坤之下一排赤条条的裸男站在我面前,我依稀看到其中一个长得特别像曹操的矮个子叉着腰对我露出了一口白牙。
我“嘭”的一声再次把门摔在了小夏侯的鼻子上,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为什么每一次当我觉得我已经适应并接受了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能成功地刷新我的下限?!
我发现自从来到了曹操府上,我的脾气明显见长,而且有越来越暴躁的倾向。古人云近墨者黑,诚不欺我也。
半个时辰之后,我和曹操终于又像正常的文明人一样对坐在小亭里有礼有节地喝茶寒暄了,重新回归我熟悉的环境与模式下的欣慰感差点让我热泪盈眶。
“请问主公对这位程先生可有兴趣?”我正襟危坐,语调严肃。我要牢牢地控制我们谈话的节奏和方式,否则曹操永远致力于将我们拉到他的回路上去,他的破坏力我早就见识过了,欠调教不解释。
“这人有点意思,能耐如何不知道,架子摆的倒是很足,文若你见过他了吗?如何?”
“秉主公,彧还未曾见过他。于情于理,属下觉得主公还是要亲自前去招贤纳士方能体现主公求贤若渴之心愿。”
“……文若,你能别这么跟我说话么?”曹操似乎终于找到了他今天感觉如此别扭的原因了。
不能。我默默答道。“属下不明白主公的意思,可是觉得属下有哪里说得不对吗?”
我用余光看到曹操在皱着眉头运气。
“文若……我们不过是洗个澡而已,军营里都是这样,你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
“属下岂敢。”大概是我接的太快了,听起来颇有一种赌气的感觉,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啊。
“啧,名门公子就是麻烦,别这么小心眼了,你这么跟我说话我实在是不习惯。你要是这么跟我说一辈子话,我早晚要被憋死的。”曹操浑不在意地开起了玩笑。
我的心里突地一跳,“一辈子话”什么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感。我给曹操打工,三年?五年?然后呢?我要做一辈子的谋士么?那曹操会成为我一辈子的主公?那似乎是太长太长的时间,远远不是二十多岁的我能够想象的概念。
说到底,我本来以为自己在这里只不过是个过客,但似乎曹操并不是这样认为的。这种认知让我对他很觉得惭愧,看都不敢看他。
“恩,这样吧,我就给这位程先生写封信,这人既然如此有名,想来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到时候你来帮我考察考察如何?”曹操很快下了决定。
这跟我想的剧本不一样啊,我眨眨眼睛低声问:“主公为何不亲自去延请?这样是否对程先生不敬?”
曹操浑不在意地大手一挥:“这位程先生如此会相人,我曹操是不是明主只怕人家早有决断。他是会看人又不是会看相,我就是这么个人,干嘛还非要当面去让他看一眼?摸手相么?”他语气一转问道,“我看你脸色不好,今天就不要出去了,我已经让那群浑小子散了,你回去休息吧。”
恩,我也觉得我需要睡一觉,来摆脱那些恼人的犹豫和困惑。我再一次问自己,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我真的准备好了吗?
(七)
我是半夜睡的迷迷瞪瞪的时候被人从床上拖起来的,对于曹操这种无礼的行为我已经没了次次与他计较的心力了。
“文若,文若,于禁回来了!”曹操紧紧拉着我。而我迷瞪了一下才悟过来,瞬间也睁大了眼睛:“他回来了?几个人?”
我家主公微笑着:“三个。他带回了黄巾使者,我们成功了。”我觉得今天的曹操有些异常,看起来不像高兴也不像悲伤,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我忙碌地套着外衣收拾仪表,可是曹操似乎并不是很着急的样子。“文若,别急,再等等。”他冲我招招手,示意我坐过去。
......不着急你半夜里来吵醒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文若,来,陪我待一会儿。”他托着腮坐在黑暗里,看起了有些恍惚,“你说,收编了黄巾,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三十万人,至少七万杀过人的老兵,就我手下这七八千人马,想吞掉这么大的肉,会不会撑死?”
他语气严峻,有着之前我很少见到的冷咧。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我忽然间感受到了一种混杂着激动、紧张、怀疑、警惕、焦灼、渴望而又冷静的情绪,黑暗成功地把对面这个没什么表情的男人的所思所想准确地传递给了我。
“主公在担心什么?无非是黄巾军的安置,还有袁绍。黄巾军人数众多,质量却差,不堪大用却声势惊人,与主公希望的精兵战术相驳。主公最怕的,无非是控制不了黄巾却反被其拖累。另一方面,主公若平白多了这几十万人马,在各路诸侯中恐怕会很招眼,目前风头最盛的二袁会作何反映也是主公所忧虑的。”
曹操周围的气场似乎缓和了一些,含笑道:“你说的一点不错。那你可有良策?”
我横了他一眼:“又来耍我么?”
“没有没有,”他连忙申辩,“我是真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略略思考了一下,慢慢分析:“黄巾有用但不可多用,尽数编入我军不可行,贪多嚼不烂,军纪、装备、兵粮都跟不上。主公认为,若要建立两州的防备,我们要留多少守备兵力?而如果主公领兵,要想攻略一城,又要多少兵力?”
曹操沉吟一下估算到:“我想要八千精骑,铁甲覆身,配备良马可以千里奔袭。我们地处中原腹地,四面邻敌,没有五六万兵马,恐怕难以应付。”
我也在心里划拉了一下:“恐怕不行,兖州青州的田庄农户毁坏情况严重,没有两年休养难以养得起一支五万余人的兵马,不对,最多留下一万人,各城中再留下两万人充作防备,配备兵器,披甲只能推后,这三万人训练军纪教习战法也要两三年时间。其余的黄巾部众最好卸甲归田,分予田地,有三年时间鼓励农耕休养生息,兖州青州一定能成为主公最牢固的根基。而只要主公公开遣散几十万黄巾,袁家兄弟的顾忌也会少很多吧。”
曹操沉吟片刻,反对道:“黄巾军不能遣散,你不了解,这些杀过人的老兵一旦遣散,安置不好只会为祸乡里,他们已经没法变回安分的良民了,我们现在没有实力压住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虎归山。”
我耐心解释到:“关键是近两年我们实在养不起这么多人,只有先让他们自己开垦耕种啊。”
曹操翻了个白眼抱怨道:“之前他们几十万人不是也活的好好的?凭什么到了我这里还要我来养他们?”
我被他这不讲理的气话逗笑了:“他们要养得起自己,干嘛要来兖州抢劫?”
他不忿道:“那我们也去抢好了,陶谦、刘表,谁都比我有钱!”
看他这耍流氓的样子,我只好安慰他:“你那八千精骑,我的意思只是现在建不起来,又没说以后都没有,我们可以慢慢来,早晚能给你一支驰骋六合的天下强兵!好不好?”
他这才哼哼地妥协下来,叹息道:“其实无论是黄巾,袁术还是袁绍,我曹孟德都没有怕过,我只怕时不我待,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给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等到袁绍统一了北方,袁术过了江东......”
“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我轻声道,“你自己说的,你曹孟德不比任何人差。兵法云以正和、以奇胜,我们现在能做的,不过是踏踏实实发展实力,创造一个能以正和的机会,真到两兵对峙于沙场,你还怕他们不成!”
“不错,”他缓缓道,“我会怕谁?我曹孟德不比任何人差!”他一身轻松地站起来笑道,“文若啊,今天这一去,也许我就再不是之前的曹孟德了,你可愿意与众不同我同去?”
我也站起,笑道:“敢不从命。”当时我的心跳的很快,似乎冥冥间也知道一条新的道路正在脚下缓缓铺开,而且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受降仪式是在黄巾军大营进行的,天很高,群山寂静,无数旗帜招展,带着猎猎风声,我站在曹操身后,看着昔日石破天惊粉碎了大汉百年锦绣迷梦的祸首们一排排拜倒在地,仿佛这秋日里风吹麦浪,在茫茫苍穹与山岭之间依次倒伏,滚滚直到天边。
“真美啊!”山丘上我家主公的身躯从未像今天这般高大过,耀眼的阳光将他的轮廓模糊成了金色,“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却只觉得千军难得。文若,这里,”他跺了跺脚下的土地,“就是我们的起点,早晚有一天,我曹孟德必将震动天下,所向披靡,建不世之功,成不朽之名!你看着!”他高高地举起双手,并不整齐的颂威之声绵延直到天际,混合成一曲雄浑壮阔的天籁,震的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
他看起来,正像一位真正的英雄。一股滚烫的热流倏尔涌上心头,我从未有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一切都是值得的。
就在这一刻,我回答自己,没错,虽然辛苦、艰难、危险、血腥、粗糙、忙碌,但是,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纵百死而莫辞。”我喃喃着,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评论(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