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归人

【曹荀】建安·不记年史 第三章 （二）

第三章 朝天阙（二）

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有人站定轻声唤道：“主公，荀先生，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子孝啊？进来吧。”曹操招呼道。

曹仁掀帘弯腰迈进来，向曹操行了一个礼：“快三更了，您让我提醒您来着。”

曹操揉揉颈子含混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别休息得太晚了。子孝你送荀先生回去吧。今日值夜的是谁？”

曹仁垂手领命道：“是我。”

“是你的话，我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曹操笑道，曹仁腼腆地一笑。

我与曹仁出了曹操的主营，突然想起来，问曹仁道：“戏先生今日可好些了？真是惭愧，我今日忘了时间，竟没有去看他。”

曹仁微微摇头低声道：“还是老样子，但今日有精神了些。你们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戏先生的。”

“子孝总是最稳妥的，”我感叹道，“让你统管全军，这是主公对你的信任。你身上的担子很重，是否很紧张？”

他迟疑了一下，把头埋下去点了两下。

我被他逗笑了，宽慰道：“这是主公在锻炼你呢，他很喜欢你。你已经非常细致沉稳了，就像你一直管理你的部属那样做就好了，赏罚分明，令行禁止，宽严相济，公正无私，这些做到了，其他的都是小事。”

“谢先生指教。”曹仁站定行礼道。

我笑着摆摆手：“我哪里敢当。带兵打仗，你胜我百倍，何用我教啊。”

“不过荀先生，”曹仁抿起嘴唇，火光明灭映着他脸色坚毅的棱角，“我真有一事，请先生指教。”

我一愣，不由地认真起来：“将军所为何事？“

“先生，”他眉头紧锁，“你为何要劝主公迎天子？”他语气平静，可我依然从其中听出了一丝咄咄逼人的不满。

我眨眨眼睛，突然问道：“还有谁跟你一样，对这件事有所不满的？”

曹仁吭哧道：“不是不满，就是……大家都觉得想不通。”

“‘大家’是谁？”我继续问道。

“就是，恩，大家都，夏侯惇、夏侯渊两位将军，还有我，乐进，典韦，也许还有其他人。”

我问他：“曹洪将军呢？他先锋前往洛阳，心中可有什么不满吗？”

他摇摇头：“洪哥从不与我们讨论这种事，他说他一届愚人，但知听命而已。”他蹙眉道，“我等也并非不听命，我们只是不明白，为何我们不去打徐州，而要千里迢迢去打洛阳。主公只是个小小的州牧而已，为何救驾这种事非要我们来做？”

“等我们救了驾，主公当然就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州牧而已啦。”我笑道，放了心。曹洪责任重大，他若有不满，事情就要棘手许多。曹洪或许才华有限，能力平平，论及骁勇远远逊于曹家的其他兄弟们，还有许多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是曹操对他的信任和感情始终如一，就在于他本质里淳朴敦厚的性情，和他对于曹操心无杂念的信赖与感情。

“可是皇帝封的大官，又有什么用？我只知道，兖州是我们自己打下来的，即使皇帝封主公为徐州牧，那刘备就会把徐州让出来吗？”曹仁质问道。

我笑叹道：“你还记得我们过梁国的时候，县丞怎么说吗？朝廷承认的豫州牧乃是刘备，所以他们不需听从兖州牧曹公的调遣，”我慢慢解释道，“这其中的区别何在？就是你即使是正经的州牧，人家可能也不听你的话。可你若不是正经的上官，人家完全有理由不听你的话。”

对于军中的将领们可能会有的疑虑，我早就考虑过了。正因为他们的疑虑也是全然出自对曹操的忠诚，我才必须要细细地说服他们。“如若有了朝廷的授命，那我们如果要去打徐州，就不再是入侵而是平叛，抵抗者先就失了大义的号召。这大义又有何用呢？对于我们的敌人来说，自然是没用的，可是而今天下间真正掌握着大部分领土的仍是各地的乡绅与郡县之守，对于他们来说，这名分可就非常有用了。”

我微微叹息道：“而今天下山陵崩摧，九州茫茫而无主，郡县太守或聚众自保，或趁势扩张，但其中真正有野心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对于其中大多数拥兵自重的郡县来说，自立固然无胆，可是贸然投靠一方豪强又心有不甘，恐惧不可终日。若此时，有人正天子之名号，这些郡守县令自然可以顺水推舟，天下间还有比受命天子更为名正言顺之事吗？若一定要降顺一方，朝廷必将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其次，天下大变时日未长，地方官吏大多都是昔日里举孝廉而担任的朝廷命官，其中势必有一些人仍以汉室之臣自居。没有天子之命，各个郡县都需要我们一一去争取降服，而有天子之名，我们就可以直接传令天下，违命不遵者即为忤逆，这罪名可并非所有人都能且愿意承受的。其余诸侯想要维持自己对各郡县的掌控，势必需要倾注更多的精力加以笼络，而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再次，我且问你，于禁将军是否曾与你表露不满？”

曹仁一怔，摇头道：“文则一向少言，却是没有。”

我笑道：“你可以掂量他与你们的不同。他本是刘岱之属，始终自觉不如你们与主公亲近。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们同为天子之属，则这种疑虑顿消。天下志士英豪之心莫不如是。如果要他们择一方豪强而降，必然心中耿耿，可是如果能效力天子，天下名士如何不肯答应？朝廷征召天下英才，名士济济引导士林所向，主公用人就可以不拘于一州一县，而是广罗天下英才为己用，其中收益，你可明白？”

曹仁若有所思，良久一拜道：“先生所言我都懂了。唯有最后一个问题。”他抬起头来，“如果迎来天子，天子之命与主公之命，我们该听谁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天子与主公，都志在荡平天下，主公之命正是秉承天子之命，志本同，道亦合。”我的声音缓缓低了下来，“其他的事情，恐怕要等天下一统之后，再行分辨了。”

第二日一早，大军开拔。我因为曹仁昨日那最后一个问题，辗转了大半夜，及至黎明醒来仍是困倦不已。曹操策马来到我身边，笑问道：“听说昨日里你狠狠教训了一番子孝？”

我不满道：“是谁在诬陷我？我是为曹仁将军分解了一下主公你迎奉天子的目的所在，怎么能称得上教训？”

曹操笑笑不作答，自顾自说道：“不过，你说的倒是没错，是该跟这帮大老粗讲个明白才好。尤其是我与天子志本同，道亦合，讲得很好。”

我吓了一跳，勒住马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倒是一脸笑语晏晏的样子，坦然地看着我。

“文若，你说的不错，我之志，只在荡平天下一统九州。能够做出这样一番英雄伟业，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已经是我梦系魂牵的野望了。何顒先生说我，安天下者必此人也，我又是高兴，又是紧张，在此之前，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啊。我平生所愿，只求百年之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其他的，我从未想过。”

他双眼亮晶晶的，喟叹道：“你能信我，我真是十分高兴。天赐我以知己如你，至今我仍觉如在梦中，只恨你我相逢仍晚。你看，我曾在颍川抵御黄巾数年，也曾在朝中与你的亲朋一起共事，却始终未能与你相识。如果你不曾到东郡来投我，我们竟然要就此错过了，想起来我就觉得浑身惊惧，文若，你可明白？”

我又感觉到那种在曹操身旁时时常能够感觉到的暖流，微笑着注视着他：“天意难违。放眼天下，如将军这般心怀天下，敢为国家效死的英雄还能有谁？无论彧身在何方，再有多少次机会，除了将军，彧都再无第二人可选。或早或晚，你我总会相逢的。”

曹操但笑不语，忽而感慨道：“一晃也已五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竟然有些舍不得。”

是很快啊，我此时回想当初初至太守府时的青涩与好奇，竟恍如隔世。而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将我们二人的休戚荣辱系为了一体，再不分彼此了呢？

“将军不需感伤，”我轻声道，“无论如何，彧总将常伴将军身旁。”

相逢不恨晚，并辔朝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