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归人

三国曹魏粉曹荀本命!别在我这里说曹老板是渣男!
圈地自萌产粮自喂口味刁钻
不擅社交媒体有事私信即可

【丕荀】吉光片羽 (继续旧文补缺)

*脑子有坑系列!

**OOC严重,主要原因是这是来源于一个空食盒不像是曹操杀人的手段,反而像是曹丕杀人手段的一个脑洞。但其实我是不信空食盒的,也绝不认为荀彧死于谋杀╮(╯_╰)╭

***卖弄辞藻,写得比较作,原谅我当时年纪小嘛

****我真不是子桓黑!子桓我还是爱你的!



(上)

男人站在高处,天地间激荡的风掀起他精美的官袍,迎风鼓荡,猎猎作响。狂舞的发丝和绶带,凌乱而妖冶。看不见他的脸。他从来都看不见他的脸。

难以抑制的慌乱,身体像是悬在半空之上,无处着力。他试图伸手去够男人的衣角,却无论如何都接触不到,那个人、那个影子、衣襟冰凉的触感、流过指尖的空气。

“不,不要。”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丕儿,你看,这脚下的江山,多好看。”男人没有回头,展开双臂,微微仰头,墨色的衣袍在突如其来的耀眼光线中翻飞着流光溢彩的暗纹,凤之展翅,腾冉欲飞。

“不,不要!”他撕心裂肺的呼喊,却似乎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回荡。

“丕儿,你会守着它,还是毁了它?”男人轻声问道。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回答:“当然是守着它,先生。”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开口。他惊讶的抬起手,风穿过手掌,带来一阵熟悉的暗香。

“不,丕儿,你终究要毁了它的。”男人的言语萧索而悲悯。

“你终究要毁了它,毁了我。”

不、不。我不会,我没有!他想要喊,却发现天地间瞬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高高的天台上空荡荡一片,再不见那个人的身影。恐惧挟裹了他全部的心神,什么东西在崩裂、坍塌。坠落、旋转、如绞刑般令人窒息。

“不——”他尖利的喊,猛地惊醒。强烈的心悸让他忍不住蜷缩起来,发现自己犹在不由自己的颤抖。背上的冷汗接触到秋寒的夜风,不禁打了个激灵,这才慢慢唤回了神志。抬头,是熟悉的雕花床栏,他常常地出了口气。

“陛下,出了什么事?”有内侍小心地在门外问。

“不,没事儿。”他疲惫地回答,声音沙哑。殿来又静了下来,静的可怕。

“哗啦。”一阵风忽然漏进来,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打着旋儿。案上摊开的书卷被撩动,在沉谧的夜色之中发出单调而清脆的声音。

“咔嚓。”有什么东西掉落地上的声音。

烛焰晃动了一下,映在画屏之上阴涔涔的巨大黑影,像一道朦胧的帘幕被卷起了一角。

“沙沙”的更漏之声仿佛响在天边,又似乎有什么近在眼前的东西在沙沙地运作。

曹丕睁大眼睛,飘飞的纱帘被风卷起,若隐若现的淡香和洁白修长的背影。

他几乎是踉跄地滚下床来,手脚并用地爬向帷幔。

“啪。”油灯炸开一朵灯花,明暗交错,晃动的被拉长的影子。

束起的青丝,笔挺的脊背和有如削成的侧脸,在晕黄的烛光中分外柔和。素白的手一手撩起衣袖,一手持笔凝腕,露出一截白玉无瑕的皓腕。

曹丕几近贪婪地凝望着,生怕一眨眼间那个人就会消失不见。太暗了,他焦虑地想,再让他瞧的清楚些,那熟悉的远山清雾般的眉眼,嘴角勾起的温柔浅笑,再一眼。

“太暗了。”他听到熟悉的声音,自己的,更年轻,更清越,更锐利。然后一双手伸出来,帮那人挑亮了晦暗的烛光。

那人微笑,目光错过他落到另一面的阴影中:“丕儿,你也大了,再这样为我磨墨成什么样子?”

“丕儿愿意一直帮先生磨墨,丕儿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年轻的孩子声音欢快而愉悦,原来自己也有过如此晴空万里的笑容吗?

摇头、含笑、叹气。“还是孩子。”

“先生,你说父亲大人更喜欢谁?我觉得植弟比我更得父亲的欢心,父亲会不会不喜欢我了,父亲会不会,要植弟做他的继承人?先生,丕儿要怎么办呢?先生会帮丕儿的是么?”

那个向来柔软淡薄的身影猛地一僵,而过于年轻的孩子丝毫未觉。“丕儿,”抚摸过孩子额边碎发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如果我说,我并不支持你去争那个位置,你,会放弃么?”

年轻的孩子并不理解那人话中的意味,心比天高,自以为是:“先生,丕儿不是想要借先生的力量,就算没有先生的帮助,丕儿对那个位置也一样志在必得,先生不必担心!”

那人的嘴角微含苦涩,怔怔地坐在那里,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凝泄了,灿若星辰的眼眸盈盈有波。唇齿微动,除了空气没有半点声响,低头磨墨的孩子自然没有察觉,可是从曹丕此时的位置,却恰恰能看到那个不甚清晰的口型,那是三个字:“对不起。”

撕裂般的剧痛和天旋地转的眩晕让曹丕无声的跪倒在地,他抱住头翻滚,挣扎,喘息,眼前的画面仿佛被撕碎一般,文雅的男子,书案,烛光,男孩,停滞的画面寸寸碎裂,一阵风起,烟灰般高高飘起而后四散落下,越来越远。

曹丕觉得自己仿佛巨浪中的扁舟,控制不住地颠倒,远离,伸出手去,什么也抓不住。用力睁大的眼睛略微充血,视野中模模糊糊的泛着淡粉色……

……倾倒的书案,散落的成摞的书简,一片狼藉,打开的翠绿色食盒斜在一边,纤细地笼在暗红色罩纱长袍中的身影安静地蜷曲在地上,温润的双眼已经合拢,微动的唇形,再也发不出那低沉悦耳的声音来……

——对不起——

曹丕觉得自己的双眼被利刃生生刺入,晃动的鲜红色的水幕波纹骤起,隔开了那个倒在地上的身影和所有的一切,刹那间所有的画面离他远去,除了铺天盖地的红色,一如那人口中涌出的血。

无法呼吸,灭顶的痛楚几乎要将他绞碎,他挣扎着一口咬上自己的手掌,猛然入口的刺鼻的咸腥味终于中断了不断旋转崩裂的画面。一切都安静下来。

曹丕喘息着躺在地上,开始是细小的呜咽,终于变成了不顾一切的嚎啕大哭。止不住的热泪滚滚而下,他是这么痛苦,可是他的先生又在哪里呢。

“丕儿——”宛如叹息的声音,如兰的吐息刺激着曹丕的耳廓,他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做起来,颤抖地高喊:“先生!”

他飞快地爬起来,四面望去,影影绰绰,白幔纷飞。

“先生——你出来啊,你原谅丕儿了吗,荀先生!”他一遍一遍地呼喊,杜鹃泣血。

“丕儿,为什么还要来?”

他猛地回头,风帘之后,那人疲惫地一手扶额:“丕儿,丞相最不愿见到你们与大臣从往过密,好自为之吧。”

“不,先生,先生,别离开我,你心里从来都是向着我的!你为我在父相面前开脱!”

“不,丕儿,我只是不想丞相再造杀孽。”

不要摇头,不要推脱,不要回避!他愤怒地扑过去,除了荡起的帘幕,什么都没有。

他惊惶不定,僵硬地四下望去,依然是影影绰绰,白幔纷飞。

“丕儿,握笔的姿势应该是这样的,乖,像这样。”

“丕儿,你爹出去了这么久,有没有想他?他很快就要凯旋了,我也很想念他啊。”

“丕儿,别闹,这些都是公事。等你长大了,也能这样帮你父亲。”

“丕儿……”

他绝望地一个帷幔一个帷幔地找过去,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胸中郁积的痛几乎要焼穿心肺,蹒跚地扑向一个又一个有那人在的地方。

别躲我,出来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丕儿——”他感觉自己忽然间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震惊地抬头,那个熟悉的略有苍白的面孔看着他抬头,缓缓扯出一个微笑,千里冰川雪融冰消,无垠的春光一泻千里,姹紫嫣红开遍而不敌的倾国倾城。

转瞬之间,之见那人身后秋风肃杀,城墙上旌旗猎雷,隐隐可见刀甲反射的寒光。十里长街尸横遍野,有人狂奔而来,发出野兽受创的嚎叫,被挑起的利刃划出残酷的弧线,拥住他的身体颓然倒下。炸开的血光如一场红雨,飞溅而出的狰狞的红色洒到了他的头脸上,带着那个人身体的清香和温热。而那个人的脸却迅速苍老灰败,跟二十年后的寿春重合为一。

“不——!”他紧紧拥着那个滑落的身影,整个鄄城都能听见他痛彻心扉的哭声

噩梦。在他牢牢拥住那人的一刻醒来。庭院之中,风雨如晦,司马懿小心地走过来,低声询问:“陛下,你还好么?可——醒来了?”

他怔怔地凝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合拢,又张开。冰凉的雨丝零零星星地落在掌心,那丝温度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切轻声笑语,温柔缱眷都不过是白日霜花,即便有,也早就散了。

“我没有错!”他牢牢攥住司马懿的手,紧得仿佛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我没有杀他!”

曹丕的嘴唇哆嗦,似乎吐出了一个可怕的禁咒,死寂。

“我不想的。”他惶急地注视着司马懿,浑身的血色都在缓缓褪去,仿佛一个迷途的孩子。

司马懿叹了口气,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我不想的。可是他一定要挡我的路。”曹丕神经质地一遍一遍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司马懿向噤若寒蝉的侍从们使了个眼色,一边扶着曹丕回到寝殿,一边不断地安抚道:“臣知道,臣知道。”

“我不想的。”曹丕最后一次拉着司马懿确认,随后坠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司马懿面沉如水,半响传唤道:“去请太医过来。”

 

(中)

曹丕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薄暮。脑子沉沉地针扎般疼痛,缭乱的梦境片刻不停,交叠错乱,光怪陆离,令人精疲力竭,疲惫不已。

“什么时辰了?”他沙哑着喉咙问。

司马懿小心地扶起他,担忧地答道:“陛下,您睡了一天了,感觉可好些?”

曹丕默默地环视了一圈,屏风、案几、放满珍珑的搁板,落地的铜镜,散发着袅袅青烟的金兽香笼,一切都清晰而正常。

“把那写幔子统统撤了。”曹丕突然开口。宫女侍从们手脚麻利地将华丽的大殿中点缀的层次轻纱扯下,一一飘坠于地的轻纱望过去有一种奇特的美感,无声的韵律让两人一时沉默,仿佛痴了一般。

司马懿犹豫一下,淡淡开口:“陛下,这间殿里阴气极重,把那些幔子撤了也好,只是……并不治本。长此下去,对陛下的身体有碍。或是迁居他处,或是做场法事,除一除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曹丕迟疑了片刻,最终叹息道:“那就做场法事吧。不过,最好是卿亲自来做。”

司马懿惊讶地抬头,脱口问道:“什么?”

曹丕疲倦地阖上眼,轻声道:“卿可知我每晚都能看到的是什么?”他没有睁眼,声音毫无波澜,“是令君,荀令君。”

这一次司马懿大吃一惊:“什么?!”泰山压顶不变颜色的人一瞬间却也变了声音。

曹丕拍了拍司马懿的肩,黯然道:“所以,你亲自来做,不管……万一……别伤了他。”尽管压抑,年轻的君王的声音仍不觉颤抖。

“另外——”他深吸一口气,“晚上招朱淑媛过来吧。”

“陛下——”刻意拉长的媚音,扑面而来的胭脂香气。朱淑媛腰身细软,一点也看不出是生过孩子的女人,更兼在床上极为火辣,轻松挑起男人的情欲。

曹丕因烦躁而粗鲁,一个翻身将不断挑逗的美人压在身下,引得一连串的娇喘与调笑。曹丕不想看到那充满渴求和隐晦的欲望的眼睛,倾身吻上去。

“丕儿,你怎么了?”轻柔温婉的声音带着惊讶。曹丕惊骇地抬头,只见那熟悉的在梦中反复描摹过千遍的人正在他身下,白若凝脂的脸上泛起一层薄红,微微喘息,眼若繁星,眉如远黛。

“先生……”他惊慌羞愤,手足无措地跌退,心中一片杂乱,几乎不敢看向刚刚被他轻薄的人。

“扑哧”一声,那人弯起眉眼,笑着揉揉他的头发:“小丕儿长大了呢。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孩子都要有这一天的,荀叔叔当年也是紧张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那人笑语殷殷,他似乎被蛊惑一般靠近过去,那人的吐息在耳畔,每一丝颤动都撩拨着他的神经。

“丕儿,来,不要怕,我来帮你解决这个男孩子的小问题。今后丕儿就是男子汉了,成了大人,就不能这么老赖在别人身边。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姑娘?你娘大概要着急了。”

那人轻缓细碎地念叨着,将他搂进怀里。他的手纤长柔软,带着天然的微凉,被他所触碰的肌肤却一片滚烫。曹丕将脑袋埋进那好闻的清香之中,闭紧双眼燥热地不敢抬头。

那人似乎被他羞涩的模样逗笑了,胸腔微微震动,曹丕将头埋得更深,嗫嚅道:“先生,将来,你做我的属下好不好?就像做父亲的属下那样?”

男人沉默了,半响轻笑道:“丕儿,别说傻话,我是皇帝的臣子,永远都是。我们都是皇帝的臣子。”

“那,我要做皇帝,先生你总有一天,会是我的臣子!”急迫的宣称,像是什么庄严的誓言,却忽略了那人逐渐冷下来的视线。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什么时候?

人,还是那个人,而他不断开合的嘴里在吐出些什么?

“……丞相,子建聪慧仁厚,德才兼备……”

那人的唇还在开合,神情冰冷而严厉,却像是一幕无声的哑剧,隔离在另一个世界中,什么都听不见。

不要听!曹丕愤怒地扑上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堵住他的嘴。不要再说这些话,你从来都更喜欢子建,从来都是!

“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站在我这边!为什么要挡我的路,为什么要逼我除掉你!”曹丕的手在发抖,怒吼声带着哭音。

掌心下是他纤细优雅的脖颈,用力,不,不能再用力了他会死的!仿佛一盆冷水迎头盖下,冰冷的恐慌席卷一切。

控制不住……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不,不能再用力了!身下的那人先是惊慌,随后脸色迅速灰败,如流沙从掌心漏过,泛灰的双鬓,憔悴的眉眼,苍白的肌肤,安宁温厚如琢磨百遍的古玉。那人哀伤地看着他,唇齿轻启似乎要说什么,他努力地试图靠近,然后那人猛地一沉,仿佛从无尽的深渊中坠落下去,瞬间被黑暗吞噬,什么都看不见了。

 

曹丕猛地坐起来,忽然失去压力的朱淑媛大口喘息着滚下了床,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陛下、陛下饶了臣妾,陛下息怒、息怒。臣妾……”

“滚下去吧。”曹丕烦躁地挥退了梨花带雨的美人,独自坐在塌上,拢起双手,觉得一阵一阵的寒意涌上来,四肢冰凉。

假的,都是假的。只是梦而已。他自我安慰着。不要多想了,不去想就可以安睡。明日里还有早朝。曹丕你这个懦夫。

他起身,缓步走到书架前,从侧边的顶层拿下一个锦缎包裹的木盒。原本鲜亮的青绿色在岁月和昏黄的灯光中显得有些暗哑。他反复摩挲着,渐渐开始颤抖,双手僵硬,爆出青筋,手指蜷曲又张开,最终还是将它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曹丕你这个懦夫。

“丕儿。”

他猛地转身。什么都没有。

“你去哪里?”

曹丕惊慌地再次转身。诡异的风,烛火顷刻间湮灭。

“丕儿,你怎么对得起我。”

“不,我没有!”他忍不住高声反驳,恐惧摄住了他的心神,“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

“丕儿,你要杀了我吗?你要再杀我一次吗?”

冰冷的语气令他绝望,狠狠地踢翻摆满书简的案几:“不要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谁?”声音瞬间回复柔软,扭曲的转换透着森森的鬼气,令人毛骨悚然。

“令君、令君,文若!”

模糊的人影凭空出现在珠帘之后,棋盘上残局宛然,素白的手指捻着晶莹的棋子稳稳落下,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那人似有所觉,停顿,回眸,熟悉的含着浅笑的容颜让曹丕如遭雷击,哽咽着扑过去:“是你吗?你原谅我的吗?你回来看我的对吗?”他语无伦次,眼睛不敢稍眨,只是贪婪地看着。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曹丕一惊,猛地一醒,却见面前笑容清浅的人瞬间枯萎,鲜血潺潺地口中涌出,一口一口伴着痉挛,从如花之凋零,星之陨灭,流年暗换,转瞬浮生,满目皆是倾倒的书案,狼藉的书简,打开的翠绿色食盒斜在一边,和那纤细地笼在暗红色罩纱长袍中安静地蜷曲在地上的身影。

“不——”曹丕的声音和表情碎裂的不成样子,不顾一切地试图冲上去,肩膀却被一人抓住。

“陛下,你怎么了!”惊慌的声音。

曹丕回头,明明刚刚倒在眼前的人却几乎正紧贴在他身边,精细温润的面容,可以看清唇上的每一道细纹,优雅而安静的眸子注视着他,映出他苍白狼狈的脸上狂喜的表情。

“文若!”

然而下一瞬间,直直两道血泪从那美丽如昔的眸子中滑落。漫天的红光,地府的业火,刹那芳华席卷,枯萎的曼陀罗。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惊破了静谧的清晨,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

司马懿背着手站在床边,低垂的斜日涂抹得暗色的城楼泛着腥红色,浓厚的云彩沉重得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就是这样。”彻夜未眠的声音沙哑疲惫,曹丕双手插进发中,沉默地闭上眼。才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年轻的君王的背似乎都佝偻了,简略的叙述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神。

“陛下,臣以为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司马懿面容冷峻而严肃,“那绝对不是荀令君的魂魄滞留于此。陛下之前所见还不过是过往记忆的重现,而近几次……却是根本未曾发生过的情景。”他深吸一口气,想到曹丕所描述的惨烈的情景,依然觉得背心阵阵发凉。

曹丕苍凉地道:“仲达,他恨我。他知道怎么才是最折磨我的,所以才一遍一遍死在我面前。他恨我啊,仲达。”

司马懿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自己澎湃的愤怒,厉声道:“陛下,难道你以为令君竟然是这种人吗?令君的为人如何,不会有人比你更清楚,他怎么可能要害你!”

曹丕似未耳闻般怔怔出神:“仲达,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为什么我明明得到了我费尽心机得到的一切,可是却感觉更加痛苦。我对不起令君,也对不起父皇。”他扯住司马懿的衣袖,哽声道:“父皇在世的时候,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他知道了,我不敢想如果他知道令君是我害死的会作何反应。如果、如果令君还活着,也许父皇也不会去的那么早。而令君、令君他、他肯定知道了,当时他看我的眼神明明白白,他肯定知道了!”他用力攥紧司马懿的衣袖,手指青白,“他恨我啊!”

司马懿一时也沉默了,轻声道:“陛下,令君已经去了十五年了。”

十五年。想一想都长的让人不寒而栗。可是为什么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却比沧海桑田还要坚韧,在心上越磨越深。

曹丕抬眼看向司马懿,淡淡地说:“仲达,其实从令君死后,我就一直可以梦见他。只是后来越来越频繁……。”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司马懿狠狠地喝道。

曹丕不再看他,冷冷道:“仲达,你乱了方寸了。”

司马懿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伤痕,慢慢安静下来,却像是没有了生气:“陛下,你说令君恨你,其实,你更加恨我是吗?”

曹丕沉默不语。

两人相对而坐,呼吸可闻,却仿佛隔着数十年的时间般遥远。

司马懿低垂眼帘,声音毫无波动:“陛下,臣这就去准备法事。只是有一句话,臣一定要说。”

“讲。”曹丕简短地说。

“法事能除去死者的执念,却除不去生者的魔障。”司马懿静静地说完,转身离去。步下台阶的时候他想,活着的人果然是永远都争不过死者的啊。甚至是忍不住地猜想,如果当时不那么做,是不是现在四个人的结果都会大不相同?

可惜,历史已经没有如果了。

 

(下)

司马离开后,曹丕足足愣了有一刻钟,方才慢吞吞地下地,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魔障……么?

他四下望去,夕阳晕染的雕梁画栋的殿宇泛着陈旧而温暖的光芒。

书简无风而动,那人一手托腮倚着书案倦极而眠。

瑞脑消金兽,化作熟悉的暗香。

铜镜之中,恍恍惚惚映着两个影子,那人冲着镜中的他笑得温柔而清浅。曹丕毫不诧异地走过去,绾起略带灰白的发丝,用一根木簪固定,冰凉的青丝流过手掌的感觉那么真实,可是偏偏他无比明白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鬼神,是梦境——是鬼神,他让他索命,是梦境,他甘心迷醉。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心甘情愿放任幻觉侵蚀自己的。他独自坐在铜镜之前,面对着自己熟悉而陌生,青白憔悴的脸。怎么能看出来,这是一张属于39岁的年轻人的脸。或许也不再年轻了。也或许他的澎湃的青年的血液早就枯竭在了那个建安十七年的冬天。那个冬天,真的太冷了,一股相似的寒气从脚下升起,他打了个寒颤。

他再一次走到书架之前,取下那不知道摩挲过多少遍的锦缎包裹的木盒。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小心地打开层层叠叠的青色锦缎,露出一个没有任何花纹的木盒。端庄大气边角圆润,是那个人的审美。曹丕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容。

他缓缓打开它。封存了太久而泛着涩意的金锁落下,“咔嚓”一声。掀起盖子的时候散开了一片尘埃,在斜映的阳光下纤毫毕现地翻飞而后落定。

他的心跳随着盖子的开启而剧烈跳动着。

一尊白玉雕像安静地横躺在盒子中,只手可握,触手温润,眉眼依稀,熟悉的似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并不是很精细的刀工,但却神韵备至,翩然若生。

玉像妥帖安稳地躺在手心,契合地仿佛生长在一起。

“你是我的。”他喃喃自语。可是那个人永远不是。可笑而残忍的一个词,不可能。

仿佛那个人温柔而冷峻的声音:“公子,朝臣营私乃是大忌,礼物彧万万不能收,还请公子拿回去吧,今后,也不要再送这些东西过来了。”

倔强的青年狠狠地瞪着那人,在自己也没发现的时候红了眼眶:“你……究竟有没有打开看过?”

那人迟疑着摇头,目光惊疑。于是他明白有什么地方从此关闭,任青苔覆满庭院,枯藤淹没木门,铁锈侵蚀门环,遗忘、沉寂,死去。

再也回不去了。

滴答的水滴声和木屐踏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曹丕抬头,看那人出浴的湿发淋漓地披在身上,怕冷似地抓紧拢在身上宽大的黑色锦袍,过长的袍子委皱于地,随着走动露出光裸的足。轻云蔽月,青莲出水。

他微笑着迎上去,亲吻他的唇。他得承认,相比于日日于噩梦之中挣扎,他更怕至此天人永隔,碧落黄泉而再不得相见。他是他的魔障,从他死的那个时候起,亲手种下的魔障。

**************

年轻的君王坐在大殿之上。俯视的视线可以直直将远处巍峨的宫门尽收眼底。

无人可以比肩的位置。

趋进、叩拜、晋奏,一样的流程,年轻的君王却感到有哪里十分异常。他忽然发现了,微微睁大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那人微笑,仿佛春风于水面荡起的一圈一圈的涟漪:“我一直在这里啊。”

下方嘈杂的争辩远去,独立在最前方的红衣人安然地立着,宁静稳健,纹丝不动。曹丕一时间甚至错误地感到他与那顶天立地的巨大梁柱融为了一体,支撑起这巍巍的宫宇,千年不朽。

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他想。他天生就应该站在这里。

“颍川荀文若,王佐之才也。”遥远而神秘的预言,烙进了他的骨血,不可剥离。

谁成就了谁,有时候真是一件无法说清楚的事。可是结果也许已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你可以过来,到我身边来。”他伸出了手,而那人却站着不动,没有接下。

含笑。“我本来就在那里啊。”遥远的凄厉的呼啸的风,扑面而来的淡淡血腥,靠近,浓烈,百鬼夜哭的呼嚎,“我就垫在你的皇位之下,你没有看到吗?”

他缓缓地低下头,脚掌之下,灰色僵硬的容颜,空洞的双目无声地凝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鲜红的裂痕无知无觉中爬满了他的全身,刹那间迸溅的血肉,脚下黝黑的无垠的深渊如嗜血的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他尖叫,却什么都听不见,失重的坠落感让他几欲作呕,然后就是无尽的黑暗和死寂。他失去了意识。

**************

司马懿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心累。他凝望着年轻的君主灰败的脸色,紧闭的双目之下浓重的阴影,说不出的憔悴。他攥起他的手,在这无人得见的一刻放纵自己巨大的恐慌和悲哀。

“你为什么还不醒来?”他喃喃自语,透着一丝从不现于人前的脆弱。

黑云压城,风雨将至。群臣异样的视线和私下里的交头接耳他不是没看到,却只能装作看不到。国不可一日无君,丧事和新君的是由都已经在默不作声地准备着了只是没有人明白地跟他说而已。他明白,却无法接受。

多荒唐,他们做了那么多,终于成功了,结果却是一个天不假年?他以为时间还很多,可惜,只是以为。

拂过他睡梦中依然不安稳地紧皱的眉心,他再次想起曹丕跟他说过的梦境,却忽然间感到身边的气场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有什么东西扭曲、流动,带来皮肤发寒的战栗。

仿佛全身浸在冰水之中,毛发耸起的感觉。司马懿绷紧全身,警惕地环顾四周,如被蛊惑般一步一步向书架走去。

他的手在颤抖。

*************

曹丕是被一种撕扯的感觉生生拉出迷乱的梦境的,头痛欲裂,眼前模糊一片,全身像被马群践踏过一般抬不起半个小指。感觉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几乎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真。他觉得自己还没有醒过来,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一下子凝住了——窗边,晨昏交错只是粘稠的黑暗中,微光勾勒出模糊的黑色剪影。司马懿的脸陷在黑暗中看不出神情,而他手中托着的打开的木盒让曹丕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来。

“放下他。别让我说第二遍。”冲口而出的话,前所未有的狠厉语气。

司马懿奇怪地笑了一下,没有动,而是伸出食指抚摸过盒子里安宁含笑的白玉人像,语气低沉温柔:“他要你死,你就去死,是么?”

曹丕一颗心提到喉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颤抖着爬下床榻,扶着一切可以凭借的东西摇摇晃晃地向司马懿走去,语气尖利却没有底气,透着隐隐的哀求:“司马懿,别动他,把他还给我!”

司马懿的面容渐渐在黑暗中浮现,斜挑着眉,说不出的妖媚风流,却是曹丕多年未曾见过的神情。他终于有些慌了:“仲达,你怎么了?”

司马懿的声音细如耳语,柔软却冷得吓人:“曹子桓,你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什么天下。”

曹丕一时怔住了,眼睁睁看着那双在黑暗中纤白的手向两旁一松。

“不——”他惨叫着扑上去,时空似乎被拉长,他看着木盒脱离,下坠,翻转,蒙着红绸的白玉像脱落,红绸被荡起,露出那含笑的眉眼,倾斜着下坠,砸在地上,弹起,滚落,归于寂静,漫长的仿佛沧海桑田,红颜白骨的流逝。

之差那么一点点。他踉跄着扑到在地,颤抖的手拿不住小小的玉雕。

“咔嚓”一声,手中的玉像断成三截,身首分离,掉落在地上滚出去很远。

“啊——”他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嚎叫,殷红的鲜血碎末喷溅在玉人像的眼角之下,生生化作一滴血泪。

**************

曹丕做了一个很长很长梦,梦的尽头,他在一片雨中的竹林中拼命着挖着什么。手指的疼痛直达脑海,他不知道挖了多久。一个木质的盒子从泥土之中显现,他如获至宝地捧出来,擦去表面的泥泞,小心翼翼地打开,洁白如云的玉像眉眼温柔,却断成了三截,身首分离。

迷蒙之中,他听到身后轻轻踏在湿淋淋的枯枝上的脚步声。“丕儿。”那人温柔地唤着。

“先生,”他跪在地上,将头伏在那人的腿上,有如遗失的幼兽般呜咽出声,“丕儿后悔了,还来的及吗?”

“结束了,丕儿。”那人温厚的手掌像安慰孩子一般来回揉着他的头发。“一切都结束了。”

那人拉起他,衣袂翻飞,大步向前走去。他紧紧地跟着,一步不落。

……

“丕儿,这是荀先生,以后你要敬他,爱他,像对我一样对他。你要是不听话,文若啊,你尽管收拾他。”父亲豪爽的大笑声中气十足,他手里牵着白衣青年眼如繁星,眉如远黛,对着他抿唇一笑,刹那间千里冰川雪融冰消,无垠的春光一泻千里,姹紫嫣红开遍而不敌的倾国倾城。

……

黄初七年五月丁巳日,魏文帝曹丕去世,时年3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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