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归人

【曹荀】建安·不记年史 第三章 （七）

第三章 朝天阙（七）

我走出杨安殿时，看到钟繇、典韦，还有那个白面胖子丁冲正在外面等着我。钟繇疾步走上来，我立即与他双手紧握，镇定笑道：“我们回去再说。”

见我抬头看向丁冲，钟繇连忙介绍道：“这位是丁冲丁大人，朝廷里的事没少出力。”

“丁大人是自己人，我知道。”我肯定道。丁冲袖手站在几步外，矜持地向我微微颔首。

钟繇不停地想要问我，满肚子急迫，而我不欲多言，拽着他急速往回走。这里不是我们的地盘，况且事关重大，由不得我不谨言慎行。更何况钟繇和丁冲到底还是朝官，不好插手，甚至来说与曹操结为姻亲的丁冲都比钟繇更加可靠。当然，还有一个更加合适的人选，那位“忠心不二”的董昭董大人啊。

“荀大人果然能获得董承的支持，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董昭眉头微皱，脸色倒是全然没有什么惊讶的意思，“只不过，此事万万不能让杨奉知道，否则的话，他可绝不会放曹将军进洛阳。”

“要想迎奉天子，朝廷的支持必不可少，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至于杨奉，孟德难道怕他？”丁冲反驳道。他从见到董昭起就一直没有好脸色，显得很不愉快，说话间有意无意地标榜着自己与曹操穿开裆裤的交情。董昭倒是没什么表示，依旧笑脸相迎。

“杨奉屯驻梁县大营，即便拦不住曹将军进洛阳，封住函谷关让你们出不去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了。洛阳无咫尺片瓦可以立足，前有杨奉后有李榷，岂非成了瓮中之鳖。曹将军再忠义，也不是来陪天子送死的吧。”董昭笑眯眯的，口齿却甚是伶俐。

“杨奉不是傻子，”丁冲冷笑道，“孟德进洛阳入朝廷这等大事，如何瞒得了？震慑百官执掌朝政，靠的是孟德力克吕布的实力，左瞒右骗，怎能长久。兵行险招，智者不为。”

一天都在跟各种各样满腹心机的聪明人打交道，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我渐渐的有点失去耐心，强烈地怀念起来曹营中那一群鲁莽可爱的将军们。

典韦看到我看向他，颠颠地从门口跑过来：“荀先生什么事儿？”

董昭和丁冲猛地闭上了嘴。我无奈地摆摆手：“没事儿，你回去吧。”

“诶！”典韦又大步跑了回去。

我当然喜欢与亲熟欣赏的人相处，可是天下间有才华有裨益的人却远远比交好的人多，我憧憬地畅想了一下左元常右公达的美好生活，还是不得不承认与各种不是那么喜欢的人相处周旋，恐怕才是我未来生活的常态。

我回头看向围坐的董、丁二人，决断道：“曹将军并不想跟洛阳城中的诸位大人动武。我看，不仅是杨奉，还有张杨，都还是应该尽量安抚。”

董昭出主意：“依我看，没必要面面俱到。张杨软弱，而杨奉最忌恨张杨。如果跟杨奉说曹将军愿与他联手，弹劾张杨，杨奉必定是愿意的。”

丁冲皱眉道：“董大人未免想的太简单了。董承董将军投靠张大司马，怎会坐视别人弹劾，此举岂非让董将军心存不满。”

董昭笑道：“董将军有了曹将军的支持，自然将更上一层楼，何须依靠张杨，除掉头顶上的掣肘又有什么不愿意？”

我截口道：“我已答应董承将军，必相助他除掉白波军韩暹。不知董大人有何见教？”

“韩暹？这没什么难的，”董昭笑道，“韩暹受封为大将军，更凌驾于杨奉之上，兼之狂妄自大，与杨奉早已龌蹉不断。除了韩暹这个大将军，惶惶如丧家之犬的韩暹和白波军才能重新乖顺于杨奉，杨奉他定是千肯万肯。”

“董大人知各方甚深，胸中想必早有城府，还请董大人指教。”我拱手道。董昭此人老练非常，更兼对洛阳时局了如指掌，筹划深远显然不是一两日的功夫了。这也正是我虽然不喜欢他，却绝对不能无视他的原因。

“指教不敢当，想法倒是有一些的，还望荀君参详。”董昭笑眯眯地施礼道，“在下以为，当明援杨奉，暗结董承，移驾许县。”

“愿闻其详。”我慎重道。丁冲皱了皱眉，却也不再说话。

董昭神采飞扬，侃侃而谈道：“洛阳城已不可久居，不提洛阳千里废墟重建日久，单是洛阳坐落平原，八方无险，四通八达，流水不聚，正坐落中原之正，往来通衢，是兵家必争之地。天子在洛，朝暮置于敌畔，绝非长久之计。许县乃是春秋旧都，高墙深渠，临汝颖，靠豫兖，乃是曹将军的根基所在，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豫州乃是曹将军、荀大人的故里，丁大人、钟大人以及贵营中各位大多都是豫州乡人，况且颍川文脉，英才荟萃，绝对是一块风水宝地啊。”

这实在是一个让人难以拒绝的好主意，我和丁冲对看一眼，都没说话。

董昭有意稍稍停顿，目光扫过我们，方才继续说道：“杨奉此人，不过一毫无根基的莽夫。对于此人，两位完全不必如此慎重。他虽然不是笨蛋，可毕竟远离洛阳，音讯迟缓，想要瞒过他并不困难。更何况，对此人无论做何承诺，都是不必兑现的，待天子离洛入许，直接杀了他便是，对曹将军来说又有何难？”

我皱起了眉头，不由出声道：“这恐怕不妥吧。”

董昭不以为意地笑道：“两位大人放心，与杨奉商谈之事交给在下便是，不会脏了君子之手。”

我喝断他严肃道：“我并非此意。只是不知道董大人如何能让杨奉肯放行天子东行？”

董昭眨眨眼神秘道：“这有何难，只消骗他说曹将军奉天子移驾梁县，出关后南行而后左转便是了。杨奉苦候于梁，等他得知消息则大事已定。”

我在心里叹服此人层出不穷的诡道机谋，反复掂量感觉或许真的可行，点头谨慎道：“迁都之事，还是等主公进了洛阳，请董大人亲自与主公禀明吧。”

董昭拜倒喜道：“多谢荀大人提携。”

丁冲眼中滑过一丝愤懑，出声道：“那董承呢？你此计能骗杨奉，却不能骗董承啊。”

董昭正色道：“正是如此。董承与杨奉大大不同。天子少幼丧母，得董太后抚养成人，一心奉董家为外家，待董承极为亲厚。董承有天子傍身，实在是一个极为棘手的大麻烦。而今他位卑势弱，还没有太多杂念，待天子如同亲人，可随着天子年岁日长，必会生出滔天的野心，不可不防。权势能高不能低，官衔能上不能下，为留日后恩赏升迁之路，而今绝不可以许给他太多厚待，否则一旦他心有不满，天子就难免与曹将军离心，其中轻重，还请荀大人掂量。”

一番话说得我心中沉重不已，沉吟问道：“那董大人以为当如何？”

董昭轻笑道：“董承此人，有野心无雄心，贪小利无远见，吓之以李榷、郭汜之威，诱之以钱粮万斛，只要把他哄到许县，好吃好喝供养着，将来如何拿捏还不是都在曹将军一念之间？”我见过很多骁勇的将军，只要跨上战马走上沙场，便能散发出无穷无尽的斗志和无与伦比的信心。而此时的董昭与他们没什么两样，眼神发亮，游刃有余，也或许的确没有什么不同，这里就是他的主场，谋士驰骋的不见血光却杀机重重的沙场。

“我们可以高调连通杨奉，暗中请董承以天子诏请曹将军入京，借二人之势驱逐清剿张杨与韩暹。再以移驾梁县为名，暗中布置转道许县，大功可成！”董昭眯起眼睛，热切地描述着。环环相扣的计谋，“从洛阳重围中偷走天子”这一几乎不可能的任务竟然转眼间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我的心怦怦直跳，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恐惧，我好像还真的收获了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啊。天下之大，藏龙卧虎，又有多少董昭这样的有翻云覆雨之能的智谋之士，在静静蛰伏以待投身风云的那一刻，我瞬间明白了那种“若不能为我所用，则杀之”的心情，不觉一个战栗。

“丁大人以为呢？”我慢吞吞地开口。

丁冲似乎也被吓住了，僵硬地点点头道：“董大人考虑周全，若能实现，的确是个不动一刀一枪的好办法。”

“如果曹将军肯冒险，的确可以不动一刀一枪，只要请求杨奉为了圣驾移往梁县路上的安全，派兵驱逐袁术的部将，想来他必定是会答应的。”董昭兴奋地眼睑乱颤，越发地天马行空起来。我连忙制止他道：“没有这个必要，袁术的部将，曹主公自会处理，没必要为此冒险。”无论如何，还是尽力让曹操带着精兵入城，在铁骑长枪的背景下，你说的话才会有人听嘛。

董昭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兴奋的忘形了，轻咳一声收敛道：“二位大人都是曹将军身边的亲信，请二位一定要相信，董昭所为，全是出自对曹将军的一颗忠心，甘为曹将军肝脑涂地。”

我叹道：“董大人为曹主公竭智尽忠，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无人可以置喙，请董大人放心便是。”

董昭端坐着，脸颊白胖慈眉善目，令人见之可亲：“所谓智者，因循天道，明辨势之所在。顺天而为，如飞流直下有万钧之势；逆天而行，则如逆水行舟辄有倾覆之灾。子曰，智者乐水，依在下看来就是此理。董昭只不过是愿做智者，人言何畏？”

丁冲临走前抓住机会拉过我低声质问道：“孟德的大事，你不与我商议，反倒去找他董昭做什么？难道我不能为孟德引荐吗？此人居心叵测，你真信他？”

我无奈地安抚他道：“我观此人颇有谋略，对入京一事裨益良多，总归是个有用之人，丁大人不必担心。主意他已经出了，如何实行总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董承那里还要丁大人多加斡旋呢。”

我知道他狐疑不满些什么，好话不要钱地哄着他：“没能第一时间前去拜会丁大人，是在下的错。丁大人在我家曹主公心中的地位独特，乃是主公时时叨念，挂在心上的人，跟董大人如何能一样。丁大人该是知道主公的，主公最是重情念旧之人，何况丁大人仗义援手，在洛阳为主公出过大力气，主公是绝对不会亏待于你的。”

丁冲转怒为喜，犹自哼哼着：“我与孟德的交情岂是一般，他的事情还不就是我的事情，便是你们不说，我也必是要帮他的。自家兄弟，何必客气。”

我只好顺着他道：“正是正是。”

送走了丁冲，我终于有时间回到屋子里开始给曹操写信，关于张杨、董承、天子、朝臣、杨奉、董昭、丁冲以及可能的迎天子计划等等，写的我手都酸了也没有写完。写信真是一种麻烦的交流方式。写到钟繇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他所说的公达给他写信，封封托付的都是我，还没来得及感伤，继而又想到了他问我的如果我们迎天子成功，那我又将站到什么位置。

而今，迎天子之事终于有了眉目，眼看着大事可期，之前无暇思量的问题终于又摆在了我的面前。而这些，我承认，我和曹操之前都考虑的太少，毕竟迎天子是那么异想天开的事情，所谓成功之后的事情，当时都还离我们太遥远。

迎天子、迁都……然后呢？陌生的天子，陌生的朝臣，以及随之而来的典章、制度、人事、机构，重新转动起来的国家机器，需要我们自己来组装运作，这份沉甸甸的责任第一次让我意识到，也许迎来天子并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真正的开始。

*其实这篇也没多少就要结束了，大概三章吧。